第110章 番外忽夢少年事

青煙裊裊, 佛音渺渺。

趙白魚把手揣在袖子裏,低眉垂眼, 如一抹遊魂行走於抄手遊廊, 余光瞥見兩道身影於庭院中對話。

擡眼望去,一個白發蒼蒼,不修邊幅,另一個身著常服, 脊背筆直, 兩鬢衰白, 正同不修邊幅的老人說話。

走近了一聽, “……不惜代價,但求五郎來世修得圓滿。”聲音很耳熟, 於是繞到正面看清說話人的面目, 正是趙伯雍。

“我知道令人死而復生實在荒唐,不求今生,但求來世,千萬別像這一世受盡苦難……”趙伯雍聲音漸小,掩藏不住的低落和痛楚:“作為父親,我甚至不能僅以失敗來形容,大錯已鑄, 可不能連讓我彌補的機會也不給。先生,求您發發慈悲, 五郎他不該承受不屬於他的苦難。”

老相士很無奈:“世間萬萬人便有萬萬種苦難,哪能隨便換命?今生的事尚且管不了,怎麽管得了來生?命數如此, 強求不得,各人有各人的因緣際會, 他今生受苦,焉知來世不能享福?當然我不是說他必然好命,只是……唉,莫再求我了,若是真心,便廣結善緣,替人修福,說不得還能看在那薄弱的親緣予以小郎君幾分福氣。”

他擺手說著玄之又玄的話,目光定在趙白魚落腳的地方。

原本趙白魚還以為他看得見自己,疑心這夢境何等古怪,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老相士看不見他。

身體不受控制地遊走,朝趙府深處走去,趙白魚回頭看風霜滿面的趙伯雍,心裏閃過一絲古怪的情緒,而後繼續向前,分別見到趙長風、趙重錦和趙鈺卿,前者繼續在禁軍當差,老二在三司,趙鈺卿似乎曾因喝酒鬧事而斷了前程,跑去江湖當他的俠客去了。

趙鈺卿今日正好回府,趙白魚一見差點以為認錯人,曾經意氣莽撞的少年郎變得滿臉腮胡,且落魄滄桑,雖然沉穩許多但瞧著悶悶不樂。

趙重錦和認知裏的模樣差別不大,更幹練穩重,只不過此時一個人在院子裏獨酌。

相比趙鈺卿,趙長風倒沒多滄桑,可是年紀輕輕便已兩鬢染霜,令人唏噓。

說來年紀最小的趙鈺卿也快到而立之年,更別提另外兩個人,可三兄弟到這把年紀還無妻無子,也是驚奇。

身體被動飄到他住了十九年的偏僻院子,趙白魚訝然發現修繕擴建了不少,儼然判若兩院,環境清幽宜人,就是招魂幡、長命燈和香燭之類的物事不計其數,瞧著更像寺廟。

再走近一點,還真聽到敲木魚和誦經的聲音。

趙白魚站在長廊處,頭頂的燈籠點亮橙紅色的火光,於夜風中搖曳,發出微弱的吱呀聲,身側的門敞開著,裏面青燈長亮,香火未絕,桌上擺著一個牌位,旁邊的幾案有一衣著樸素的婦人伏案抄寫佛經,腳邊的銅盆裏燃燒著紅彤彤的紙。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

她在抄《地藏菩薩本願經》替亡人祈福。

這時有嬤嬤帶著兩個丫鬟提著籃子走過來,籃子裏是折疊好的元寶、王金、福錢等燒給亡人的物事,拿到牌位前拜了拜,同旁若無人地抄寫佛經的謝氏交代兩句便到庭院燒掉那些元寶。

嬤嬤叮囑兩個丫鬟在庭院裏看著火,留意一定要全都燒完才能離開,而後進屋陪同謝氏。

那兩個丫鬟離遊廊挺遠的,但趙白魚就是能聽到她們的對話內容,其中一個小丫鬟顯然新來的,不懂趙府情況便小聲詢問。

另一名大丫鬟環顧左右,確定無人靠近才告訴她當年轟動京都府的大事件,換子真相被揭穿,趙家人忍辱含垢,假意投入東宮、也就是繼位不到一年的廢帝一黨,揭發他們謀害先帝,協助臨安郡王登基。

即便昌平和趙鈺錚等人都得到應有的報應,可真正的五郎早就死了,做再多、再怎麽懊悔也於事無補,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今天是五郎的祭日。”

與此同時,背後的謝氏無比虔誠地念著,“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求我小兒郎來世圓滿,長命百歲,百歲無憂。”

趙白魚猛地扭頭看去,終於看清牌位上的幾個大字“故兒趙白魚之靈位”,是他的牌位。

——不,準確來說是原著“趙白魚”的靈位。

他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不是夢。”

誰在說話?

趙白魚循聲望去,瞧見一個樣貌和他一模一樣,只是氣質更為柔和蒼白,身體也十分單薄,眉間有一抹郁氣。

“趙白魚。”

原著裏無人疼愛的趙白魚。

“幸會。”

意料之外的是他眼前的‘趙白魚’並沒有原著裏描寫的那般不堪。

‘趙白魚’看向謝氏,目光柔和,既無怨恨亦無偏執:“你看到沒?他們覺得我一生悲苦,其實除了無人愛我,總歸生活無憂,不愁吃喝。”笑了笑,“可人活著的時候想不通這些,著眼於當下的苦難並將其無限放大,偏執於無緣的東西,死活不肯放手……現在我倒是明白我這偏執原是與他們一脈相承。人死萬事空,我本來該無聲無息地消散,是他們的執念將我拉回來,叫我親眼看一看,此世並非無人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