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場大雨帶來了北地的夏天, 幹了一個春冬的草木盡情吸食著豐沛的雨水,長出肥油油的綠葉,呈現了一個生機勃勃的繁茂的夏天。

就連暑氣也被窗外嘩嘩的大雨帶走了些。此時正是午後, 王府後院的書房裏, 靠窗的長榻上, 女子枕著男子的腿在小睡,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翠色毯, 男子靠著半開的窗,一手執著書冊垂眸看著,另一手輕輕放在女子的肩頸處,睡著的女孩微微歪著頭把一邊臉頰貼靠在他的手上。

大雨緊一陣, 又緩一陣,好像天地間奏著的一曲樂。

謝嘉儀在睡夢中翻了翻身, 更往陸辰安身邊靠去, 這才又重新安穩睡著。陸辰安把目光從書冊移到睡著的女孩臉上, 唇角慢慢漾出了笑。他微微偏身, 把身旁的窗子又閉了一些, 又把她身上的薄毯拉了拉。也不知道她這喜歡靠窗小睡還非要大開窗子的習慣還會不會有改的一天。

他一點點看著謝嘉儀光滑白皙的臉,也不知這張臉上如果長了皺紋, 會是什麽樣子。

陸辰安好想看到老邁的謝嘉儀, 想看到她遍布皺紋的臉。那時候, 她還是這副急躁的性子嗎?她眼裏容不下沙子這一點,恐怕依然是一樣的。

她這樣愛哭, 即使老了, 恐怕也是愛哭的吧。那時候他也依然可以用自己同樣蒼老的手, 輕輕為她擦去臉上縱橫的淚水。

想到日暮, 想到白發蒼蒼的自己和謝嘉儀, 陸辰安想得都癡了。

回神的時候屋外還是嘩嘩大雨,還是建曌三年的夏天。夏天過去就是秋天。

落在謝嘉儀臉龐的手無比眷戀地撫摸她的臉,這時陸辰安聽到了安靜的廊下有了動靜,他擡頭透過半開的窗看到來人是啞奴。

陸辰安的心一沉。

如果沒事,啞奴不會這時候來找他。

他起身把謝嘉儀抱進書房後面的床榻上,重新給她搭好毯子,放下碧色薄紗帳。這才轉身出了書房,他一出來,門邊廂房的采月采星立即靜悄悄進去守著了。

陸辰安負手看了一會兒雨,這才去看剛剛啞奴遞給自己的字條:梟近,茶樓見。

他伸手到雨中,很快字條上的字跡就模糊成一團。陸辰安蹬上鹿皮靴穿了油衣,出了王府。

茶樓裏這間內室的門窗皆緊緊閉著,雨聲都遠了小了。老者用渾濁的老眼看著他的小殿下,“殿下的選擇,老夫懂了。既然如此,再留北地無益,況梟的人進來了。”老者加重了語氣:“殿下,咱們該走了。”

陸辰安一震。

老者怎會不知陸辰安的想法,殿下再聰明睿智,也還是年輕呢。可他年輕的殿下經此一戰更加成長起來了,現在北狄西蒙大胤誰人不知北地靖北王,血戰沙場,次次身先士卒,敗北狄第一勇士,在戰場摸爬滾打了半年以後,開啟了七戰七勝的光輝戰績,大破北狄,奪回了前朝丟掉的燕北郡。

老者的眼睛灼灼燃燒,這才該是主大胤浮沉的人。他的心裏一片火熱,“殿下舍不得郡主,咱們自然要帶著郡主走的。”

陸辰安聞言整個人都抖了一下,眼睛死死看向老者。

他們怎麽可能帶著郡主走?梟既然已經來到了北地,就是查到了王府,昭昭到哪裏都好像一個旗幟,他們不可能帶著郡主一起走.....除非——

“殿下,郡主對我們的大業很有用。”老者說出了後面的話。

“不。”陸辰安回答他。

“不?”老者似乎無法理解。他的殿下如此不智了嗎?一個女人和大業,他說“不”,老者覺得自己大概聽錯了。

“不。”陸辰安再次回答他。

縱然面對的是金尊玉貴的小殿下,老者這次也瞪了眼,松弛的皮膚上青筋跳起:“殿下,郡主與太祖遺願,孰輕孰重?郡主與天下百姓,孰輕孰重?”每一個字老者都似乎想要問到陸辰安的骨頭裏,字字如刀帶血。

陸辰安的目光卻很平靜,平靜地說:“不行。她是我的——”他甚至不知該說她是他的什麽,她這樣珍貴,是他唯一的——唯一的什麽呢,飽讀詩書的陸辰安這次也找不到一個詞,但她是他的。連他這個人都不是自己的,可她,是他的。

帝王位?為了天下百姓去奪?陸辰安覺得這個說法本來就很荒謬。從他九歲走出宅門見過天下百姓的時候,就開始覺得荒謬了。天下百姓知道嗎?知道他們一次次掀起動亂、腥風血雨,造成一城一城的人或死或流離,是為了他們?天下百姓信嗎?他們為的,到底是哪裏的百姓?活在今日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嗎.....從九歲,陸辰安來到京城,每天都能見到那些挑擔種地的人,他就開始困惑了。

老者這些年來也隱隱知道陸辰安的動搖,或者根本不能稱之為動搖,他從未動心。他只是做好他們希望他做好的每一件事,小殿下是這樣聰慧能幹的一個人,他明明卓爾不凡,為什麽就不能搏上一搏!做大事,總是要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