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取悅

當時還是齊妃的周蓉以治病為由, 對郁燈泠施以各種折磨,將年幼時的郁燈泠訓成了一只聽不到她的誇贊就活不下去的狗,這種日子大約持續了大半年, 郁燈泠總算在越來越濃烈的痛苦中掙紮著清醒了幾分神智。

——她為何要討好周蓉?

為了得到虛無縹緲的,愛嗎。

她早就不需要那東西了。

生下來就被母親厭憎的人, 是不需要那種玩意的。

周蓉永遠也無法替代母親的身份, 她只不過是母親離開之後出現的又一個厭惡她、指責她、對她提出無數的要求且永遠無法對她滿意的人。

她從周蓉身上汲取不到任何自己需要的東西,那麽,她為何要討好周蓉?

想通這一點之後, 郁燈泠的痛苦瞬間減輕了大半。

她覺得很輕松。

伴隨而來的, 是她對周蓉的情感也少了大半。

她再也不會在周蓉出現的時候雙眼發亮, 哪怕渾身被藤鞭抽得火辣辣地疼也依舊挺著酸脹的膝蓋跪得筆直, 也不會在周蓉親手給她喂過來一塊軟糕時高興得恨不能整個人都貼在周蓉的肩膀上。

她變得只是淡淡地,承受著這一切。

訓誡、背經、被繩子勒著脖子不允許睡覺、看周蓉心情不定時送來的飯菜。

以及周蓉時不時出現,蹲下身摸著她的臉說一句:“這都是為你好。”

那陣子周蓉很愛用芙蓉香。

於是,郁燈泠聞到芙蓉香就無法抑制地幹嘔。

後來周蓉換了一種香,郁燈泠便開始對所有人身上的氣味感到惡心想吐,只要稍微靠近,或者是碰觸到她的範圍, 都會全身上下出現輕重不一的排斥反應。

她一直忍耐著, 忍耐著, 想著怎樣才能逃出去。

等到快要忍耐不住的時候,突然有一天, 周蓉將她放了。

周蓉還告訴她,是自己向皇帝請旨, 特地為她修了一座燈宵宮, 以她的名字命名, 就是為了壓住她命格裏的邪祟,讓她快快好起來,在燈宵宮中,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郁燈泠懵了。

毒打之後,是突如其來的隆恩。

漫長痛苦的禁錮煎熬過後,是完完全全無限制的自由。

當時的她沒有想到這般安排背後的險惡,她在燈宵宮中報復式地享用取樂,彌補自己虧空的情緒,但她卻永遠得不到滿足。

而那個時候已經慢慢流傳開泠公主暴戾不仁的傳言,甚至皇帝也為此多來了齊妃宮中好幾回,就為了叮囑齊妃,好好管教泠公主。

郁燈泠還記得那時她趴在門後,看到的皇帝側影。

那個人她名義上應當稱作父皇,可就跟母後一樣,在她的生活中只是一個噩夢般的幻影。

她從來不記得他們懷抱的寬度,雙手的溫度,只記得他們的不滿、驅逐和厭惡。

皇帝身形高挑,在殿中好似一道狹長的黑影,他說話的時候,齊妃一直在一旁柔柔地彎著腰,弓著身子,等他說完了,蘊著嬌羞地應了一聲“是”。

皇帝摸了摸她的背,說,孤信你定會將她約束好的,畢竟,你有晨兒這樣好的孩兒。

晨兒,是齊妃生的那個皇子乳名。

郁燈泠便知道她逃不出去了。

普天之下盡在帝王的掌握,若帝王想要她“被約束”,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條。

連逃跑的心思都滅絕之後,郁燈泠的心思更加蕭索。

她不想感到心酸,於是拋卻了對齊妃殘留的情感,日漸冷漠。

她不想被齊妃打一棒子後給的那顆紅棗蒙騙,於是漸漸忘記了食物的滋味,而在腦海中將它們替換成汙水和臭蟲的味道。

她被關在無窮無盡的黑夜中,直到道姑認為她已完成了本輪的贖罪才能離開,於是她在燈宵宮中點上百支蠟燭陪伴。

她不想再完成齊妃的任何指令,於是無論什麽時候她都躺著,賴著不動,從一開始的硬躺,到後來越躺越自在。

只要她不在意,就沒有人的不滿可以傷到她。

只要她表現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爛,就沒有人可以指責她爛。

在無法逃生的困境中,她掌握了存活的秘訣。

那就是在別人來踩她之前,先把她自己踩到灰燼裏。

這一招是有效的。

因為她在裝睡的時候聽到那道姑跟齊妃小聲的嘀咕。

“泠公主有防護本能,言語上的勸誡已經不會再起效用了。”

“但這是底線上的防護,這恰巧說明泠公主已經失去了所有主動違逆抗擊的能力。日後,娘娘可以放心管教她了。”

聽著這樣的話,齊妃舒心,郁燈泠也舒心。

她不需要主動反抗。

她的人生已經失去了所有價值,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麽值得她反抗的。

她時常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活著,同時又很遺憾自己白白地活了十幾年,長了一副完整的軀體,吃下去那麽多的食物,見過了那麽一些日落和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