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饒是早已預料到沈鳶的心細如發,卻還是沒想到,幾天的工夫就讓他猜了出來。

衛瓚連心跳都不自覺停了一停,半晌才勉強笑道:“怎的忽然想起這典故來?”

沈鳶說:“太多了。”

“若說近的,便是這宅子裏從沒有過芭蕉。”

衛瓚一怔。

忽得想起前兩天早上,確實曾與知雪說過,南屋窗外有芭蕉的事情。

沈鳶淡淡說:“芭蕉生南方,如今京中的芭蕉,都是精心照料的,在這邊兒荒宅是不可能有的。”

“但我也曾跟知雪說過,往後若是搬過來住,要在屋外栽一兩株,聽得雨打芭蕉聲,便算歸鄉。”

“若只是弄錯了,便也罷了,可你那時太過篤定,卻仿佛親眼得見一般。”

“我便想,也許來日我種得芭蕉,沒準兒也有哪個倒黴鬼,會來聽一聽鄉音。”

鄉音。

衛瓚頓了頓,問他:“就因為一株芭蕉?”

沈鳶已從他膝上下來,自尋了他對面坐著,說:“自然不止,衛錦程之事,安王之事,你連筆跡姿態都有幾分變,若要我說,我大抵可以慢慢與你說上一整天。”

說著,竟嗤笑一聲:“衛瓚,我比你還不願承認,你竟遇上這等奇事,竟有先知之能。”

衛瓚沉默了一會兒,終究笑了一聲,說:“原來如此。”

他漏的馬腳也太多了,沈鳶也盯他盯得太緊,對他太熟悉,本就是遲早的事。

衛瓚瞧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開口說:“是夢到了你。”

他用一種略帶復雜的神色,重新打量這宅子。

——這宅子他住過太久太久,以至於重新見它未曾打理的模樣,竟有幾分新奇。

一磚一瓦他都熟悉。

從詔獄出來時,他在這院落一瘸一拐、姿態狼狽地練行走,卻迎面遇上歸家的沈鳶,登時立在原地。

上戰場前,也曾坐在階前,擦拭自己生銹的槍,看著沈鳶苦心鉆營、來去如風。

沈鳶與他總是相互鄙薄輕蔑,卻知曉他懷念母親,將芭蕉種在了他的窗外,時常澆水除草。

雨落下,便是水鄉的舊謠。

他不曉得是特意種的,聽了雨打芭蕉聲,卻心亂不已,夜半起身,將那一株連根拔起。

那根莖上還沾著泥土,芭蕉葉落了一地,他在雨中濕漉漉地立著看。

那夜雨綿綿,沈鳶聞聲出來,見了便微怔,問他為什麽。

他卻答:“如你一般,見著生厭。”

沈鳶看了他許久,嘴唇動了動,垂下雨水染濕的睫毛,終究什麽都沒說。

沈鳶買這宅子是為了逃避嫉恨的折磨。

卻又在這兒,安頓了一個滿懷嫉恨、不斷折磨著他的衛瓚。

夜風吹拂過,外頭有梆子的聲響。

衛瓚回過神,再開口時,卻是驚人的順暢。

仿佛他早已經想清楚了,該如何敘述這個故事,才能將那慘烈稍稍沖淡。

夢見如何病秧子救他,夢見自己如何復仇。

含含糊糊將那一頁頁生離死別蓋去,只說安王篡位、靖安侯府敗落,他出了獄來,幸得沈鳶襄助,一路去復仇。

說衛錦程如何、說李文嬰如何。

笑吟吟說自己做過了幾件混賬事,才知道他的好。

饒是如此,沈鳶的眉也鎖得越來越緊。

講到侯府傾覆、沈鳶已是抿緊了唇。

行軍打仗一節他越發不敢細說。

不願說沈鳶受了多少磋磨。

不願他是見著沈鳶眼底的火一點點熄了的。

草草說到已殺了安王時,他喝了一口茶。

沈鳶敏銳多察,半晌見他遲遲不說安王之後的事,反是鎖緊了眉頭問他:“之後呢?”

衛瓚卻是喉頭一哽,嘴唇動了動,怎麽也說不出,後來你死了。

也說不出,他第一次吻他,是他已經沒了氣息。

是他殺了安王的那一日。

大雪如鵝毛一般,紛紛揚揚而下。

多年行軍,後來種種磨難,他早有了預感,沈鳶的身子撐不過那一日了,只是盼著他能再等一等。

可沈鳶沒等他。

他匆匆踏雪而歸,靴裏、發間,都是揮之不去的濕冷。

沈鳶靜靜睡在那兒。

這人睡起來總是太靜、太冷,仿佛生動明艷、妒他恨他的那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他不死心,奪過藥碗來喂他。

喃喃說喝了藥就好了,卻怎麽都喂不進去,湯汁順著下巴流下來。

他急得指尖一直在發抖。

後來幹脆含了一口去喂,他想病秧子恨了他大半輩子,非要被他給惡心醒不可。

嘴唇和嘴唇貼在一起,那藥汁卻順著嘴角淌了下去。

混著苦鹹的淚。

他那時便知曉。

沈鳶終究是放下了妒恨、也放下了一切,已不願再看他了。

至今不敢細細去想,只是沈鳶還在盯著他,問:“後來如何了?”

他一時語塞,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