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突變

後來梁悅再來,許戚已經提前告訴賀文誠他和梁悅曾經認識。

他沒提離婚的字眼,只說是不怎麽熟的大學同學,第一次見面沒有認出是因為很久未見,倒也圓上了前一個謊言。

隱瞞離婚,是許戚和梁悅默契的共識。有規避麻煩的意思,他們都不希望賀文誠知道真相後感到尷尬。

這樣的生活過了一陣,漸漸趨於規律與平靜,一天早晨醒來,從不會發消息的許山給他留了一條言:明天掃墓,別忘記回家。

許戚突然間對時間有了實感,清明了。

四月五月六月,是集合了許戚最不喜歡的事物的三個月。雨季,夏天,許誠的忌日。

每到四月前夕,陳芳都會在家裏折金元——她不買現成的,這麽多年堅持自己親手做。初中的時候,許戚每天放學回家都能看見桌上一摞摞金紙,坐在桌前的陳芳重復手裏那套無止境的折疊。

後來也許是許山看不下去說了她,也許是看見許戚漸漸長大,什麽都懂了。陳芳停止這個行為,就像後來拿黑布遮上遺照那樣,她一步一步,不得不把這件想讓所有人牢記的事情搬下明面。

但那時留下的記憶,不會隨著被燒成灰燼的金元寶一起消散。

開車上山的途中,陳芳抱著懷裏紅色塑料袋裝裹的紙錢,比平時沉默。年逾半百的父母坐在後座,許戚仿佛正栽著一車與他無關的陌生人。

他們去看望自己的兒子,他去看望自己的哥哥,然而他和他們一家,除了一層薄薄的血緣,沒有任何其他聯系。

每年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墓園裏站著的人會多過躺著的人。許戚靜靜杵在兩人佝僂的身後,漫天灰屑從燃燒的鐵桶飄到空中,陳芳蹲下身,扶著墓碑絮絮叨叨地講話,蹲到兩條腿都腿麻了,站起來要靠許山攙扶。

“把花給你哥哥。”這是一路來陳芳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許戚把抱了一程的白菊彎腰放在墓碑前,他知道自己也該對許誠說點什麽,可是陳芳落在背後的視線比任何一道目光都要劇燙,燒開一個黑黢黢的洞。

許戚低聲說了一句:“哥,我們來看你了。”

每年今天,陳芳都會守在墓碑前一整個下午。

她反而極少會在真正的忌日那天提到許誠,可能是一種畏懼。只有清明這天,來掃墓的人絡繹不絕,人群裏她不會顯得十分起眼、孤單,不會像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放不下的人。

許山借口上廁所,實際繞到墓園外去抽煙。許戚默默走開了,陳芳幾年前說過,他在旁邊會打擾他們母子說話。

“別去打擾你媽,一年就這麽一次機會。”許山身上攜著煙氣,邊說話嘴裏還冒出一股一股渾濁的煙,煙蒂踩在鞋底,碾滅了,旁邊地上還有很多別人抽剩的煙頭。

許戚皺了一下眉,不動聲色地側過身,避開正對許山的臉。

“我沒有打擾她。”

“你這一路拉著張臉,要不是你媽今天沒有心情,又該在車裏先吵一架,”許山說,“你怎麽就不能讓她點?又不是二十幾歲的人了,還有梁悅的事...”

瞟見許戚的表情,許山沒能把話完完整整地說下來,慫了慫面頰兩邊的肌肉,嘆出同樣渾濁的氣,“算了,我現在老了,管不動你,隨便你自生自滅,以後不要後悔。”

每次聽陳芳或許山念出‘後悔’兩個字,不像一種忠告,更接近詛咒。就像盼著他將來趕快後悔,以此證明他們現在的判斷是對的。

沒有得到回應的許山感受到空氣在凝固,他又說要去上廁所,不知道這回是真是假。

許戚看了眼被烏雲遮住的太陽,下午才剛剛開始。身後傳來碾軋過崎嶇不平石子路的車輪聲,許戚打算讓路,轉了頭,兩條腿突然釘在地面動彈不得。

車停了。灰色高領毛衣,黑色長褲,和天氣一樣沉悶的廖今雪從裏面走出來,注視他的方向。

許戚麻木的心跟隨他的步伐震了又震,可能因為這個特殊的日子,消耗了他太多情緒,意外僅僅持續在看見廖今雪的那一秒。

“來掃墓怎麽不帶東西?”許戚瞥過他空空如也的雙手,不知怎麽先問了出來,出口他就後悔,顯得他們的關系有多親密一樣。

廖今雪眸色深沉,說:“我看一眼就走。”

許戚本來想回答‘這樣’,或是‘那你上去吧’,但他在這道最簡單的關卡卡了殼,廖今雪搶占了屬於他的先機:“一起上去嗎?”

“你掃你親人的墓,我怎麽可能上去?”許戚扯出一抹倉促的笑,他想起了那天雨夜,照相館裏廖今雪貼近耳邊說的那些話,回憶湧現的不合時宜。

廖今雪沒有忽略他眼底轉瞬即逝的情緒,低聲重復:“就當陪我這一次,好嗎?”

等反應過來,許戚已經和廖今雪並肩重回到墓園,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做了這個決定,想要後悔也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