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好啊,長頸鹿

祝余握緊了手裏的礦泉水瓶,臉上的笑漸漸隱淡下來,眼底已經亂了,唇角還勉強維持著點僵硬無措的笑,“什麽……意思?”

他是個生活圈子很單純枯燥的男孩子,做過最出格的事也不過憑著小聰明以牙還牙。他不懂這些,他天真地以為同性相戀的事是只存在於文學作品和影視裏的,或許也極少數地存在於生活的某些角落,但絕不會出現在自己身邊,更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今天的落日染紅了天邊大片的雲靄,火燒一樣的滾滾的紅,余暉印出男孩子高挺精瘦的輪廓,梁閣沉默地看著他。

祝余無所適從地看著梁閣,有一種可怕的臆想壅在他心口,暑氣和運動後燥熱一點點從他臉上消失,他呆滯而支吾,“是你……我……”

他磕絆莽撞地問了個毫無內容的問題。

可梁閣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那樣直白熱烈,“是。”

夏天這樣熱,祝余全身都冷了。

他回到家時天色近晚,天邊煙霞漸收,夏天爛然的靄雲逐漸被黑雲吞噬,天空呈現出一種空郁的蒼藍,打開門他爸媽已經等在了飯桌邊,飯菜早做好了。

祝成禮很會做飯,只是他平時身體虛弱,今天除了做了他拿手的紅燒排骨,還清蒸了一尾鱸魚,做了個西紅柿蛋湯,炒了兩個爽口的時令蔬菜,飯菜的香味盈滿了整間屋子。

祝余沒有太多心思吃飯,但他爸做得辛苦,又這樣期盼他回來,難得他媽也在家能三口一起吃一頓晚飯,他怎麽好意思說不吃。

他坐下來,他爸並沒有怎麽吃,一直笑著在挑那些好下口的肋排給他和他媽,直到他硬夾了一塊到他爸碗裏,祝成禮才吃起來。

祝余看著他爸,那個中藥看來是真的有效,他舅媽難得靠譜一次,只要他爸真的能一點點好起來,不管她之前做過什麽,他都會一輩子感謝她。

祝余晚上躺在床上,腦海裏全是梁閣那雙瞋黑的眼睛,和他冷峭固執的少年臉龐,心裏糟成一團。可他吃了太多他爸豐盛美味的父愛,玩那一下午又頗費了些體力,終於還是不敵困倦沉沉睡過去了。

周一祝余沒有來上課,梁閣看著空空的座位眼色漸深,可是第二天祝余仍然沒有來,祝余絕不可能因為那件事或者為了躲他而兩天不來上課,第二節下課,梁閣去找了項曼青。

向來直截了當的項曼青難得有些欲言又止,只隱晦地說,“他家裏出事了。”

“什麽事?”

梁閣坐最近的那班高鐵到了Y市的省城,又轉城際到了Y市,出了站就直接上了出租,等他下出租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在一片哀敗的黃昏裏,這個群山環抱的村莊顯得偏僻而窳陋。

他在殘敗昏紅的夕陽裏拖著長長的影子,找到了正在辦喪宴的人家,樓房外面是老油布搭的簡陋棚子,擺著許多紅色圓桌,桌上是吃剩的飯菜,滿地的鞭炮。

他看見正幫忙收拾喪宴碗筷的祝余,戴著白孝,明明只幾天卻好像已經清減了不少,低下頭能看到他尖尖的下巴頦,眼底有蒼白的失水過多的紅。

祝余端著一摞臟碗碟轉過身,就看見梁閣沉默地立在黃昏裏。

祝余帶著他穿過一片豐茂的芒草地,絨白色的長穗像夕陽的火把,在夏日的晚風裏沙沙搖蕩。

他們一起坐在田埂邊的石板上,面前是一條並不寬闊的水流平緩的小河,水面泛起夕陽色的漣漪,清波溫柔。

祝余按著家鄉的老規矩捧著遺像走了一路跪了一路,膝蓋上全是石子硌出的紫紅色的傷痕,但他已經不覺得疼了。

她媽趴在靈柩上不讓下葬,她還才剛過四十歲,卻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亂發垢面,眼淚都流幹了,喉嚨都是啞破的,這個向來溫順的女人撒潑一樣地拍著棺材,“祝成禮你起來!你給我起來!你不準死祝成禮!”

差點一頭撞死在棺材上,最後哭得暈過去才被人擡回去。

他想起他爸給他的信。

“滿滿好,

第一件事就要告訴你,不要怪你媽媽,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不是她的錯。

這幾天總回想起當初你媽媽懷你的時候,我那時候看《山海經》,裏面說招搖山上有一種吃了就不會餓的草,叫祝余。爸爸當時想,我不需要你多麽努力,多麽出人頭地,爸爸只希望滿滿能吃得飽飽的,快快樂樂長大,一輩子不挨餓。

可是爸爸沒有用,滿滿和媽媽過得那麽苦,滿滿每天那麽用功,多睡一會兒都舍不得,爸爸好愧疚。我經常想,我多活一天,到底活了什麽呢?我多活一天就多痛一天,就多拖累你們一天,就害你們多擔心一天。

可是我又想如果真的死了,滿滿就沒有爸爸了。

滿滿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應該真的就沒有了,以後不管媽媽有沒有建立新家庭,找沒找新爸爸,請你多愛媽媽,不要怪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