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入了正月, 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接連放晴的日子裏,永恩侯府與沈府喜氣洋洋操辦著兩家孩子定親的事宜。

悲歡不相通的侯府佛堂內,鐘氏聽著外邊熱熱鬧鬧, 一日提親, 一日下聘,朝廷卻在此刻宣判康樂伯罪名屬實,念在其往日為國立過汗馬功勞,免除死罪,判處鐘家滿門女眷就地遣散,男丁流放千裏。

娘家徹底失勢,從此再無依仗, 鐘氏的心涼到了谷底, 罵也罵不動了, 成日瞪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 歪歪斜斜躺在蒲團上, 放棄了掙紮。

鐘家定罪的那日,姜稚衣去佛堂看過鐘氏一次, 見她這副模樣, 難能說清是什麽感想。

要說同情, 是沒有的,但說開心, 也談不上。

她與舅母和大表哥的恩怨到這兒也算落幕了,可舅父與妻兒的日子卻要繼續過下去。

舅父為了她這外甥女,與妻兒如此撕破臉面, 等她走後,這侯府不知是什麽樣的光景,舅父不知能不能過得順心。

這麽一想, 臨到了與舅父分別的日子,難免有些憂心不舍。

啟程去河西的這日,正好是上元佳節。

上元前夜,永恩侯與兩個小輩感慨著怎麽不多留一日,一家人還能一起看場燈會。姜稚衣也有點遺憾,但見元策沒接話,看來不能耽擱下去了,只好作罷。

上元節清晨,永恩侯府門前,姜稚衣站在馬車邊上與舅父互道著叮囑的話,說完一句又想起一句,轎凳踩上去又下來,踩上去又下來。

“行了行了,舅父在這長安城能出什麽岔子,你顧好自己就行,天黑前趕不上驛站就得露宿了,快上去吧!”永恩侯擺擺手催促。

姜稚衣第八遍踩上轎凳,回頭道:“……那我真的走了。”

“趕緊的,”永恩侯看向一旁等了半天的元策,“給她抱上去!”

“哎別動粗,我自己上自己上!”姜稚衣讓谷雨攙著,終於彎身鉆進了馬車。

她此行盡量從簡,隨身只帶一名婢女,馬車這些天特意改造過,去掉了無用的裝飾減輕重量,方便趕路,行李也已由驛夫及早送達驛站。

如此一天走兩驛左右的路程,不出意外便會夜夜宿在驛站,等她去往下一個驛站,她的行李也往下送,一站站安排妥當。

馬車轆轆朝前行駛而去,姜稚衣趴在車窗,與舅父揮了一路的手,直到看不見人了還在往後瞅。

元策打馬在她窗邊,垂眼瞧著她:“這麽舍不得,那別跟我走了?”

姜稚衣趴在窗沿擡起頭:“舍不得舅父是人之常情,跟你走是我的決定,這又沒有沖突,再說你與我接下來一路有的是時候相處,長路漫漫,說不定都要相看兩相厭呢,這幾眼就別跟舅父搶了吧?”

“相看兩相厭?到手的餑餑就不香了是吧?”元策哼笑了聲。

姜稚衣歪了歪頭:“你要拿餑餑自喻,那我也沒辦法!”

元策曲起食指,指關節輕頂上她額頭,把人摁回去:“風大,進去。”

“好吧,那你也別凍著,冷了與我說,我給你遞袖爐和熱茶出來。”姜稚衣坐回到馬車裏,接過谷雨奉上的熱茶喝。

等馬車駛出崇仁坊,一路駛到城門附近,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一道低沉渾厚的男聲:“沈小將軍,這麽巧?你也是今日離京。”

姜稚衣認出了這個聲音,是河東節度使範德年。

上元時節,年關進京的外邦使團和各地節度使們陸續回返,看來範德年也要回河東去了。

思量間,窗外元策和範德年不知說了什麽,範德年遺憾道:“可惜我要往東,沈小將軍要往西,往後一路注定背道而馳啊……不如今日出京畿之前,你我最後同行一段?”

姜稚衣蹙了蹙眉。想起範德年上回在皇伯伯跟前挑是非,似乎知道阿策哥哥對鐘家做下的事,不管他是為何如此提議,肯定不懷好意。

可她這郡主在那些世家公子貴女之間可以大殺四方,對上這樣擁兵自重的大人物卻沒法直接給臉色。

姜稚衣想了想,移開車窗探頭出去:“阿策哥哥——”

元策將視線從範德年身上收回,轉過頭來。

姜稚衣拿帕子揩了揩並無濕潤的眼角:“阿策哥哥,這就要出城了,我突然有點舍不得,你陪我上城樓最後看一眼長安城好不好?”

元策眉梢一揚,看回範德年:“看來這最後一段也與範節使無緣了。”

範德年坐在馬上挎著腰刀,笑著看了眼姜稚衣:“郡主從未離過京,有些不舍也可以理解,想看一眼便看吧,我在城樓下等等二位便是。”

姜稚衣走下馬車,端著手朝城樓走去。

這城樓建於長安城的外郭城墻之上,本是閑人不可踏足的禁地,守值的禁軍見了姜稚衣出示的禦令,這才放了行。

“這令牌出了長安城便不管用了,最後一次也算物盡其用了!”姜稚衣帶著元策走上登城階道,在他耳邊悄聲道,“……等會兒就讓樓下等著的那個知道,我看一眼長安城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