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入夜, 元策從軍營回府,沖了個澡洗去演武場帶來的汙垢,換了一身幹凈的燕居服走進內院。
遠遠便見姜稚衣那間門房屋門大敞, 她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支摘窗前, 什麽也沒做,似乎已經坐等他許久。
千軍萬馬當前不過一笑的人齒根發涼地輕嘶一口氣, 元策低頭搔了搔眉心, 走上前去, 在門上輕叩了兩下。
姜稚衣端坐著沒回頭, 背脊對著他:“進來吧。”
聽聲音不像特別生氣, 但又絕非高興。
元策跨過門檻, 反手關攏房門, 側頭探了探她臉色:“怎麽一個人?”
姜稚衣抿了抿唇:“今夜要說的話, 還有第二個人能聽嗎?”
“那我這是坐著說,還是站著說,還是——”元策輕咳一聲,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膝蓋。
“坐著吧。”
座是賜了,語氣卻是硬邦邦的。
元策在姜稚衣身後那張美人榻撐膝坐下, 看向她面前的銅鏡,從鏡中看見她垂著眼睫, 唇抿成平平一線。
沉默片刻, 元策擱在膝上的手虛握成拳:“你今日問三七的事——高石已經不在人世了。”
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姜稚衣擡起頭來, 從銅鏡裏看著他:“所以,我的醫士根本治不好他,是不是?”
“是。”
“那張方子,是你和黃老先生串通起來哄騙我的?”
“是。”
姜稚衣蹙起眉來:“為何要騙我?你應當知道我是好意, 治不好,我也不過出言安慰安慰你,又不會對你怎麽樣……”
“還有,你那個時候又不知道我會帶醫士上門,也不知道我會帶黃老先生,看診時我就在一旁,你們是怎麽當著我面,把我當傻子一樣串通一氣的?”
元策默不作聲地盯著虛空。
“說話呀。”姜稚衣催促。
“因為你來的時候——”元策看向鏡中人,“人已經沒氣了。”
姜稚衣背脊發涼地打了個冷戰,慢慢睜大了眼。
已經沒氣了……
所以,黃老先生當時進門把脈,把到了一個死人的脈搏?
因為慌張,他本就在躊躇怎麽作答,這種情形下,都不必元策說什麽,作為時常接觸貴人秘辛的醫士自然懂得如何做……
“所以人是?”姜稚衣僵硬地轉過身來。
“我殺的。”
“為什麽?”姜稚衣眼睫一顫,“高石是你殺的,那鐘家滿門男丁……”
盯著姜稚衣顫動的眼睫,元策喉嚨底一哽。
殺人這件事,於他而言本如同吃飯一樣稀松平常,在她這樣緊張的、似是不願接受的目光下,卻好像多說一個字都會嚇走她。
半晌過去,元策開口:“也是我殺的。”
姜稚衣掩在春衫袖口下的手輕輕攥攏。
她記得他分明說過高石是他的救命恩人,準確說應當是他兄長的救命恩人,但他既然殺了高石,那麽這個恩人的說法一定也是假的。
“你殺了高石以後就去了書院,對上鐘家,難道是因為……”
“因為他們,一個是叛徒,一個是兇手。”
元策聲色平靜,仿佛在描述一件無關痛癢之事,然而越是這樣的無波無瀾,就好像越看到隱藏在平靜下的巨浪滔天。
姜稚衣嘴唇打起顫來:“所以……沈元策他不是單純戰死沙場,而是遭人暗害?”
元策點下頭去。
像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四月的天,姜稚衣一瞬間門冷到齒關戰栗,手腳冰涼。
她想了一整天,想他與鐘家到底有怎樣不共戴天的仇怨,試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最怕聽見的就是這個答案。
正因想到了這個可能,她今日沒有找他發脾氣,沒有找他撒火,只是在這裏安安靜靜等他,好端端問他。
可這一刻,她寧願他說出的是讓她無法諒解,讓她想發脾氣的理由。
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座荒山裏潦草的孤墳,那座孤墳下埋的秘密比她以為的還要殘忍……
姜稚衣心底一陣陣地發寒,慢慢擡起眼來,牢牢盯住了面前的人:“所以你替代你兄長,是為了給他報仇。”
北羯人是罪魁禍首,他便殺光北羯人,一路殺到北羯王庭,燒掉他們的祖墳。
高石是叛徒,他便利用叛徒找出幕後黑手,然後殺了叛徒。
康樂伯是幕後黑手,他便將鐘家滿門男丁屠盡,不留一人。
元策回看著她:“是。”
姜稚衣靜靜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移開眼回過身去,低下頭去拿手捂住了臉。
元策微微一愣,看向她低垂的脖頸:“姜稚衣?”
沒得到答話,等了一晌,卻等到一陣低低的、隱忍的抽泣聲響起。
元策目光一閃,起身快步上前,彎下身去看她:“怎麽了,哭什麽?”
姜稚衣低著頭埋著臉,眼淚順著指縫蜿蜒淌下,一聲聲抽著噎不說話。
元策忘了已經多久沒見她哭過,自她恢復記憶以來,仿佛又將自己藏回厚厚的繭裏,做回那個不與人交心的郡主,再沒在他面前掉過眼淚,哪怕在她最生氣、最害怕無助的時候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