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楚溪客縮頭縮腦地蹲在大石墩上,像個被雨水打濕的小鵪鶉。

不用懷疑,剛剛那些“露餡”啊,“小傻蛋”啊之類的話老楚頭肯定聽見了,現在楚溪客已經腦補到自己被當成“借屍還魂”的厲鬼,即將捆到柴火堆上燒死……

“想聽故事嗎?”老楚頭突然問。

楚溪客怔了怔。

他怎麽都沒想到,老楚頭沒有苛責,沒有質問,而是用平靜溫和的語氣,率先坦誠相待——

“大概十五年前,長安城北邊有一處大宅著了火,家裏男女老少幾十口人全都燒死了,只剩下一個三四歲的小娃娃。一個年少輕狂、不知愁苦為何物的少年剛好經過,救下了這個苦命的小娃娃。

“現在想想,這少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還沒長大,卻敢擔負起另一個孩子的人生。

“好在這少年還算有幾分小聰明,起初幾年雖然過得顛沛流離,卻也有驚無險,小娃娃越長越大,也越來越討人喜歡。

“直到有一天,少年突然發現,這娃娃似乎和別人家的娃娃不太一樣,長到好幾歲依舊不愛說話,背不過詩文,就連最基本的大字都寫得歪歪扭扭……大夫說,這是天生的‘癡傻症’,治不好的。

“少年怎麽肯認命?他的小娃娃明明聰慧又可愛,兩歲的時候就會抱著他的大腿念‘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了,而他的生身父母更是那般光風霽月的人物,豈會‘天生癡傻’?

“於是,少年帶著娃娃一家醫館挨一家醫館地進,一個大夫不行就換另一個,不知吃過多少虧,受了多少騙,一次次燃起希望又失望,直到盤纏花光,身無分文,少年自己亦身染重疾,命不久矣。

“這個時候,反倒是小娃娃變成了少年的依靠,單薄的肩膀背了少年整整一夜,把他背上山頂的佛寺借住,恰好遇到了雲遊的一了大師。

“一了大師對少年說,小娃娃沒有病,更不是癡傻,而是靈台上缺了最要緊的‘一魂一魄’,這才顯得與旁人不同。

“一了大師還說,那一魂一魄就散失在這萬丈紅塵之中,用心去尋,許能尋到。

“其實,少年原本是不信的,但又抱有一絲期待,只要能讓他的小娃娃好起來,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試試。

“就這樣,少年再次背起行囊,帶著他的小娃娃上路了。雍州、秦州、甘州、涼州,甚至蘇州、泉州、潮州、崖州……整整十年的時間,少年帶著他的小娃娃走遍了半個大昭。

“只是為了尋找那一魂一魄。”

楚溪客久久回不過神兒。

如果老楚頭的故事不僅僅是“故事”,如果原身就是那個“小娃娃”,他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自己就是那丟失的“一魂一魄”?

這就說得通了,為什麽他無父無母,即使DNA信息錄入系統十幾年都沒有找到一位血緣相近的親人,為什麽他從小身體虛弱,時不時就要昏睡幾日,仿佛丟了魂兒……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原身在尋找“一魂一魄”,而他也在等待他的“身體”。

楚溪客擡起頭,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故事的最後,那一魂一魄,找到了嗎?”

老楚頭望著他,笑意溫和:“是‘他’自己走回來的。只是不清楚,先前‘他’遺落在哪裏。”

楚溪客哽咽道:“我猜,應該是很遠很遠的地方,比涼州更遠,比崖州更遠,所以走了好久好久,這才走了回來。”

“他歡喜嗎?”

“歡喜的,能有一個家,他很歡喜。”

兩個人心裏都明白了,老楚頭就是故事裏的“少年”,楚溪客就是他救出的“小娃娃”。

“回來就好。”老楚頭的萬般情緒,最後只含蓄地化為一句感慨。

楚溪客小心翼翼地確認道:“阿翁相信我就是我,沒有‘借屍還魂’,也沒有占用‘小娃娃’的身體嗎?”

“煮羊湯一樣只放鹽,生炭盆一樣要開那扇窗,就連心虛時的小動作都是一模一樣,不是我的崽崽,還能是誰?”老楚頭望著他,溫柔又篤定。

壓在楚溪客心頭的那塊大石徹底落了地,一身輕松。

楚溪客生出更多勇氣,提起穿書那天的詳細經過:“我聽到一陣貓叫,還有好聽的梵音,睜開眼就在這個身體上了。”

老楚頭似乎想通了什麽,說:“一了大師曾說,丟魂失魄大抵是因為受了莫大的刺激,要想找回,也要有相應的刺激才行。”

那天,老楚頭聽說一了大師雲遊歸來,打算去青華山上尋幾株草藥做拜禮,誰知就是這麽巧,數十年都不見猛獸的青華山突然就出現一頭黑熊,不由分說地撲向老楚頭。

或許是瀕臨死亡的危險,也或許是親眼看到在意的人被黑熊所傷,原身受到了足夠的“刺激”,總之,“楚溪客”成了完完整整的楚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