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楚溪客是紅著眼圈從隆恩殿出來的,一擡頭,就對上了鐘離東曦濕紅的眼。

四目相對, 又各自飛快地移開視線。

楚溪客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那個,裏面灰多……”

鐘離東曦輕咳一聲, 用穩重藏起尷尬:“嗯, 殿外亦有風沙。”

然後,兩個人就各自擡頭,看了眼洋洋灑灑的雪粒,心虛地沒有拆穿彼此。

兩個人就這麽一路無言地爬上了半山腰。

雖然沒有說話, 但知道身邊有這麽個人,轉過頭就能看到, 險些滑倒的時候他能扶一把,心裏就是踏實的。

半山腰長著一株株盛放的紅梅, 就是楚溪客在莊子裏看到的這一片。

這些梅樹的位置和間距極有規律,像是有人特意栽種, 但是枝幹樹形又完全沒有雕琢,就任由它們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肆意生長, 揮灑出勃勃生機。

楚溪客的心不由為之一寬。

“你說,種下這些樹的人是把它們忘了, 還是有意讓它們這麽開開心心地瞎長?”他忍不住問。

鐘離東曦微笑應道:“鹿崽希望是哪一種呢?”

“自然是後者。”楚溪客毫不猶豫地說。

“那就是後者。”鐘離東曦同樣篤定。

兩個人相視一笑, 在皇陵中蒙上的那層沉甸甸的灰塵與風沙,就這麽隨著笑意消散了。

倘若父母在天有靈,定然不願意看到他愁眉苦臉的樣子——這樣想著,楚溪客便沖著皇陵的方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東曦兄, 咱們折梅花吧, 別讓阿爹他們等太久。”

鐘離東曦心頭一顫。

在此之前, 楚溪客對他的稱呼五花八門,客氣的時候叫“鐘離公子”,炸毛的時候叫“鐘離東曦”,撒嬌耍賴的時候叫“親愛的”,這還是第一次楚溪客叫他“東曦兄”。

親密又鄭重。

這個曾經被他厭惡到一度舍棄的名字,此刻被他的鹿崽叫出來,頃刻間就把他那位“好父皇”打下的印記抹去了。

“鹿崽,再叫一遍。”鐘離東曦啞聲請求。

“東曦兄~”含笑的語調,帶上幾分調皮。

鐘離東曦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楚溪客沒有拒絕,而是張開雙臂大方地回抱他。

鐘離東曦骨血深處那個被他封印的、濃黑腐壞的地方,就這麽照進了一束光。

倘若某一天,有一顆種子丟進去,那些黑暗的過往反而會成為養料,供給種子生根發芽,開出一樹四季不敗的花。

……

折花枝的時候,楚溪客選了一根位置十分刁鉆的,須得攀到石壁上才能夠到,而且,他還要堅持親手折。

鐘離東曦只得提心吊膽地在下面護著。

那根梅花枝條不僅位置險要,生長姿態還特立獨行,旁邊的枝條都是順著朝向南邊,偏偏它橫插過去,再繼續長的話就要碰到山壁了。

楚溪客努力了許久才把它折下來,正興奮,突然腳下一滑,就這麽猝不及防地跌進了鐘離東曦懷裏。

如此驚險的一刻,楚溪客不僅沒有絲毫驚慌,反倒像是料定了鐘離東曦會護住他似的,笑得一臉燦爛。

鐘離東曦板起臉,罕見地訓斥他:“腳下就是山谷,一路尖石突出,若是我不在,你今日八成要吃些苦頭,甚至會傷了筋骨。”

楚溪客揚起眉眼,理所當然地說:“要是沒有你,我也沒膽子爬上去啊!”

一句話,就讓鐘離東曦的臉色由陰轉晴。他抿著唇,想要狠狠心讓他長個教訓,沒成想,楚溪客先一步張開手臂,軟趴趴地環住了他的脖子。

鐘離東曦一下子亂了心跳,訓斥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楚溪客把頭埋在他肩窩,笑得壞兮兮。

可見,“狠狠拿捏”這種事須得有來有往,雙向奔赴。

……

第一根花枝是按照楚溪客自己的喜好折的,是為了拯救那根特立獨行的小枝條,他暗自想著回去之後找個砧木嫁接一下,讓它想怎麽長就怎麽長。

第二根花枝楚溪客選的是記憶中他的母後鹿攸寧曾經折過的模樣。

那時候他還很小,被乳母抱在懷裏,吃著小拳頭,眨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鹿攸寧踩到樹杈上,先帝在下面板著臉叫她下來,鹿攸寧全然不聽,結果一不小心摔了下去,被先帝接住。

楚溪客記得,那時候母後笑得很甜,還戳著他奶乎乎的小臉蛋說:“崽崽長大了,也要像爹爹保護阿娘這樣保護你心愛的小娘子呀!”

此刻,長大後的楚溪客看向樹下專注地盯著他的鐘離東曦,一時間有些臉紅。

他沒有找到需要保護的小娘子,反倒遇見一個會百般保護他的男人,父皇和母後應該不會反對……吧?

***

回去的路上,雪沒有停,反倒越下越大,細密的雪粒不知何時變成了洋洋灑灑的雪片。

楚溪客捧著梅枝一路走一路賞景,回到莊園的時候,紅艷艷的花瓣上便堆了晶瑩剔透的一層細雪,嬌嫩的梅花頓時顯出幾分傲骨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