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果核之王(五)

江眠蜷在地毯上,是被兩名警衛推進來的。

鎖門的機械音從身後傳來,江眠的腦子一團漿糊,完全麻木了。強烈的電光依舊殘存在他視線內激越閃爍,痛得他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他捂著欲裂的太陽穴,勉力扒下防護頭罩,跌跌撞撞地滾進盥洗室,猛地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接著一頭紮進洗手池,等待熟悉的刺痛感淹沒自己。

西格瑪研究所防守嚴密,它的生活用水尤其特別,裏面不知道加了什麽引發過敏的化學物質,其他人還好,只有江眠,觸碰時間稍微長一點,都會像是被高濃度的消毒液痛苦灼燒過,洗漱也必須使用純凈水。

但是江平陽走了,再沒有人會關注他的自殘行為。冰冷的涼水劈頭蓋臉地沖刷下來,沒過鼻梁,江眠張大嘴巴,跪在水池邊深深吸氣,他的肺葉幹涸,有種身不由己的焦渴。

水使他冷靜,即便它們很快就會熱烈地燃燒起來,在他的皮膚上跳躍戳刺,但短時間內,他確實好了許多。

青年的頭發打濕了,松散地飄在側邊的水面,睫毛亦沾滿細碎的水珠。回到熟悉的密閉空間,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眶發紅,淚水先於過敏反應,滾燙地沖開面頰。江眠把臉埋在水中,無聲地哭了起來。

自由的生命憑什麽要遭受這種折磨?拉珀斯不屬於這裏,六年前的那條人魚同樣不屬於這裏,他們全都是被人的一己私欲所捕獲,然後強行關押在這裏進行榨取研究的——就好像他們不會哭,不會笑,不會疼,也不會說話一樣……

從血腥中得來的永生,人造的畸形仙水,什麽樣的人才會興高采烈地痛飲它?

江眠曾經和江平陽據理力爭過,然而江平陽只是淡淡地看著他,說:“我的身家性命,包括你的身家性命,都是做人魚研究得來的,你不想幹嗎?好啊,話放出去,明天咱爺倆就得被套著頭秘密處決,屍體再拖出去喂鯊魚。你跟我講理想,講公義講道理,誰跟我們講怎樣活?”

江眠無法反駁養父,但他知道這是錯的,他在心裏始終堅持這是錯的。江平陽經常在私底下哀嘆他是正確的傻子,傻子就傻子吧,正確的傻子總比錯誤的聰明人強得多。

直到今天,他再次眼睜睜地目睹了研究所針對人魚的惡行,並且比上一次暴烈了十倍不止。

江眠想尖叫,想遠遠逃開,想沖出去砸碎這一切,無時無刻不期盼著一場報應不爽。痛苦的怒火猶如巖漿,脹滿了他孱弱多病的身軀。這個冷酷的、堅如鋼鐵的地方,始終在強硬地擠壓他正直卻脆弱的道德觀,試圖把他也塑造成一個可以對殘酷的迫害無動於衷,然後愉快按下電擊按鈕的人。

江眠心余而力拙,每和它碰撞一次,就遍體鱗傷一次。壓抑的憤怒無處可去,唯有在心底苦苦燃燒,折磨自己。

不,他的喉嚨連著胃一塊抽搐,呼吸急促,氣管猶如暴沸,心跳也太快了,幾乎在猛砸他的胸腔……不。

池水開始在他的皮膚上變燙,江眠只能用全力把自己推倒在地,過敏反應要來了,再不離開洗手台,等不到明天,他的臉就會腫得像被一窩馬蜂蟄過。

好,現在吸氣、呼氣,保持相同的頻率,吸氣、呼氣,然後開始數數,從一到三。

一、二、三……好的,接著再從一數到五,注意保持呼吸,不要中斷,不要再像上次那樣,被迫誘發強烈的心絞痛了……

再然後,找出五件你能看到的東西,四件你能聽到的東西,三件你能碰到的東西,兩件你能聞到的東西,以及一件你最喜歡的東西……沒關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可以做到,相信自己,沒問題的……

江眠知道,因為目睹了活體電擊的酷刑,時隔數月,他再次驚恐發作了。

五件能看到的東西,瓷磚、門框、立櫃、立櫃上的香皂盒、香皂盒裏的香皂,那是他最喜歡的海鹽香;

四件能聽到的東西,風聲、呼吸聲、洗手台上的滴水聲,還有,再想,不要忘記呼吸……還有心跳聲,對,心跳聲;

三件能碰到的東西,冷而涼的瓷磚、又冰又燙的水流、他黏濕的袖口;

兩件聞到的東西,研究所的生活用水,它們有刮鼻的消毒劑氣味,魚血的腥氣也算一樣,隔著手套,那股味道似乎依然殘存在他的指縫間;

以及,最後一件最喜歡的東西。

隔著口袋,江眠緊緊攥住了裏面的舊鋼筆,那是江平陽生前的愛物,現在,也只剩下這只鋼筆還陪著他了。

吸氣,呼氣。

他的雙臂和肩膀在剛才的掙紮中擰傷,此刻正火辣辣地發疼。身強力壯是研究所警衛的基礎配置,要江眠反抗他們,無異於以卵擊石。

吸氣,呼氣。

好的,沒問題,你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