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果核之王(五)(第2/4頁)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心跳漸漸平復,江眠才試著一點一點地坐起來。

倚著洗手台靠坐片刻,他擡起發抖的手,吃力地往下撕扯汗濕的防護衣,褪到腰間時,江眠慢慢扭頭,瞥了一眼,看到四道紅紫的指痕凹陷在他的大臂上,肩頭和鎖骨處也有鉗制的印記。

他的皮膚從來蒼白,又是易留疤痕的體質,這一肩的淤青因此顯得分外觸目驚心,沒有一個來星期,怕是消不下去的。

江眠無精打采地瞄了片刻,復又轉過頭,不為所動地盯著地板。

他該做點什麽?

他拿起紙巾,吸幹臉上的水,手指依然難以自抑地不住哆嗦。

比起研究所裏那些心理強大、演技精湛的同僚,他本身就是有點自閉傾向的性格,壓根就不擅長遮掩情緒。今天徹底失控了一次,又引發了嚴重的實驗事故,很有可能就這樣被法比安踢掉近距離接觸人魚的資格……

按照加入項目的條件,江眠不光需要負責拉珀斯的安撫和喂食,還需要破解江平陽的智庫。實驗站亟待有切實支撐的研究數據,與他們目前的進度相結合。

——假設他不再是人魚的飼育員,那麽江眠等於被排出了項目的核心圈,他的職責只剩下攻破智庫,得到江平陽生前涉及人魚石板書的研究資料。

這個結論無疑是可怕的,江眠呼吸漸緩,皺眉思慮。

首先,江平陽的智庫豈是說破就能破的東西?這必然是一個艱苦漫長的過程。等待的時日裏,但凡有人在拉珀斯身上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那麽江眠的價值都會一再貶低,直至完全無用。

屆時,他的處境將非常危險。

其次,人魚的安危,是他目前唯一密切關心的問題。江眠肯鋌而走險,冒然加入德國人的研究組,目的就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六年前的結局不至於重現。

萬一他這麽快就出局,那爭取進來又有什麽用呢?

是我太魯莽了,他懊惱地責備自己,是我太沖動,太幼稚,如果我當時能忍住……

可捫心自問,他當時真的忍得住嗎?

江眠捂住了臉,他知道,再來一百次,一千次,他的做法還是一樣的。實驗過程中的意外本來就無法避免,何況拉珀斯不是死物,他是一條受了傷,強迫關押在陌生囚牢裏的人魚。他甚至沒有攻擊江眠,那真的只能算有點應激。

這種不合理的酷刑,除了要摧毀人魚的意志,使它屈服之外,江眠找不出別的理由。

他沮喪地垂下頭,精疲力竭,緊緊縮成一團,從身體到心靈,沒有一處是不發痛的。

·

與此同時,實驗站內部一片寂靜,沒人願意開口。

瞬間通過觀測室的電流強度,足可以跳斷一個市區的電閘,讓深夜的衛星地圖突兀地空缺出一塊,可那條人魚仍然完好無損地漂在翻滾沸騰的水中,瞼膜封閉,貌若譏諷。

——不,其實它並不是完全沒有受到傷害。

仔細看看,人魚原先隨波飄蕩的長發緊緊扭在一起,猶如蜷曲的海蛇,密密纏繞在它的後背、腰間、小腹。身為一條體長超過三米的大型人魚,它的魚鰭寬闊如絲綢,稱得上一句華美,待到電擊處罰過後,那些柔軟的鰭條全部簇縮在了鰭刺,以及尖銳的附肢骨骼上,從遠處看,便如環繞的刀鋒荊棘,拱衛著魚尾處焦黑翻卷的傷口邊緣。

……可是,這算什麽懲罰?它身上的傷還是之前在抓捕時造成的,難道高壓電就只配給傷口上個色?

在場的研究人員無不感到訝異,泰德捏著筆,尖端僵持在雪白光滑的紙面,凝了一點墨色的深洞。

這時,人魚突然睜開眼睛,它擡起頭,目光穿過透明的屏障,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實驗站的舷窗上。

它慢慢咧開薄唇,展示利齒,露出的笑容近乎天真無邪——令人毛骨悚然得天真無邪。

法比安眯起眼睛,手臂立刻前探,就要拉下第二個閥門開關。

“可以了。”年長的學者沉聲制止,他的眼神落在人魚身上,亮起近乎狂熱的欣喜,“法比安博士,還請不要宣泄私人情緒,你剛才的行為已經十分不妥。不說失敗的懲罰系統,人魚是等級森嚴的群居生物,你當著它的面下令攻擊它的飼育員,有沒有想過對後續研究的影響?”

法比安的手抓在開關上,輕柔地說:“布朗博士,我們都看見了,是飼育員造成了實驗品的情緒波動,這點上講,江眠完全不合格。當然,我不否認,今天的事同樣揭示了我的錯誤,我低估了這頭皮糙肉厚的畜生。我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另一名整齊梳攏著銀發的學者溫言插話:“就讓年輕人專心破譯石板書吧,那本來就是他父親的遺產。”

“希望下一個飼育員能夠達到你所要求的標準。”布朗博士不為所動,“我們有時間,但並不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