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果核之王(九)

江眠崩潰地捂住了臉。

“逗你的,人。”

人魚的嘴唇不動,卻有一股微小的音波鉆進江眠的耳孔,沿著他的頭骨震顫。

“我單獨和你說,不叫他們聽見。”

那感覺非常奇特,亦使江眠大吃一驚。人魚對聲音的控制精度,只有親身體會過,才能知曉有多可怕。

所以,實驗站當真就聽不到拉珀斯真正想表達的內容了嗎?不知道有些小說裏講的“傳音入密”,是否就是如此……

江眠搓了搓面頰——他的手仍然又熱又燙——探詢地望進拉珀斯的眼眸,若無其事地說:“好吧,那就回歸正題,來看看下一個單元……”

人魚似乎覺得,這樣在眾多耳目之下暗度陳倉,隱秘地講一些悄悄話,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緊緊盯著江眠,咧嘴一笑:“被抓?不是。”

“嗯。”江眠點點頭,“如你所見,詩歌一直是人類感情濃縮的成果。我們的詩人,通常習慣在極短的篇幅裏,用很少的字數,表達深刻的、凝煉的情感,譬如下面這首——”

“十七天前,我在追蹤獵鯨舟,兩個,人的船。”拉珀斯說,“它們偷獵、潛逃;而我發現、截殺。”

江眠盡快平復呼吸,他潤濕幹燥的嘴唇,竭力和緩地誦讀:“親愛的,但願我們是浪尖上的一雙白鳥。流星尚未隕逝,我們已厭倦了它的閃耀……”

兩艘捕鯨船?這個說法有點耳熟。

“一個是藍色,一個是黑色,黑色的比藍色的大,”拉珀斯心不在焉,用削金斷玉的尖甲去刮江眠丟下的橡膠手套,“我把藍色的搞砸了,黑色的搞砸了一半,我……大意了。”

“……天邊低垂,晨曦裏那顆藍星的幽光,”江眠嘴唇微動,深思熟慮地盯著書本,“喚醒了你我心中,親愛的,一縷不死的憂傷。”

——藍色、黑色,不會錯的,那就是隸屬西格瑪研究所的捕鯨船。藍色的那艘是“幸運星”號,配備3000馬力的電機驅動螺旋槳,在遭遇人魚之前,是泰德所在的項目組的掛名科考船;黑色的那艘是“飛馬”號,比幸運星號更大,足有5000馬力不止。

原來,它們不是被調離的。

拉珀斯說:“狩獵最忌粗心大意,我輕敵了,所以付出了輕敵的代價。”

他徐徐擺動著魚尾,那些巨大的傷口早已不流血了,但依舊猙獰可怖。

江眠指著書本上的字眼:“那麽,這是什麽意思呢?”

他需要更詳細的解釋。

“不知道!”人魚大聲回答,旋即耳語道:“船裏……有轉得很快的,用來推船的東西,我被橢圓的黑彈打了一下,撞進去了。”

江眠有一會兒沒說話,旁人可能會以為他是被人魚直白的回答噎住了,然而他盯著米色的詩頁,內心唯有驚濤駭浪。

人魚是不會說謊的,他壓根不屑於巧言令色的掩飾。因此,他實際上是在摧毀了“幸運星”號之後,又不慎被“飛馬”號的護艦魚雷正面擊中,砸進了驅動螺旋槳當中。

繞是如此,“飛馬”號仍然遭受了所謂被調離的命運,和“幸運星”號一同神秘失蹤,再也不知去向。

反過來看,拉珀斯身上又留下了什麽呢?十四道至今不曾痊愈的傷口?

比起兩艘大馬力捕鯨船的結局,這個代價簡直太輕了,委實輕得可怕。

“……沒關系,我們看完這首詩,再一起理解也是一樣的。”江眠勉強道。

“露濕的百合、玫瑰,睡夢裏逸出一絲困倦;啊,親愛的,可別夢那流星的耀閃,也別夢那藍星的幽光,在露滴中低徊。”

拉珀斯老老實實地說:“我失去了,意識,一段時間,再醒,就到了這裏。”

他看了看自己的魚尾,咕噥道:“恥辱的印記,先留著,不合上,記住教訓。”

“但願我們化作浪尖上的白鳥,我……”江眠哽了一下,像是為字裏行間的深情所打動,“我和你。我的心頭縈繞著無數島嶼,以及丹南湖濱……”

——所以,法比安只不過是個撿漏的?!

……不難想象,當德國人收到兩艘捕鯨船遇難的消息,趕去收拾爛攤子的時候,重傷昏迷的拉珀斯便如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餡餅,把他結結實實地砸了個滿懷。

那麽,很多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集團高層為什麽沒在第一時間趕到研究所;

——法比安為什麽沒有按照處理上一條人魚的方式,急不可待地對拉珀斯動刀子,甚至有些手段看起來還頗為寬容;

——如此嚴重的防禦措施,如此復雜的懲罰手段,到底是在保護什麽,害怕什麽。

法比安……他真切知曉人魚王嗣究竟擁有多麽可怕的力量,他親眼見過兩艘捕鯨船那沉沒的、燃燒的殘骸,然而他全部瞞下來了,就連集團的執行官都未必清楚,研究所裏關押了一條什麽樣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