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果核之王(十)

江眠渾身的血液嘩然沖上頭臉,再以同樣迅猛的速度潰散到四肢百骸。

上一刻,他薄薄的面皮因為人魚毫不留情的質問而漲紅如燒,下一刻,親眼目睹一頭頂級掠食者在自己眼前露出獠牙的壓迫感,又令他的臉色蒼白如紙。

“我、我不是……”他的呼吸聲斷斷續續、微不可聞,內心充滿了恐慌——不,不僅是戰栗與畏懼,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更嚴厲的東西,仿佛自靈魂層面擊中了他。

面對拉珀斯的憎怒,江眠情不自禁地退縮了。他使勁咬著牙,齒列咯咯顫響,如同浸泡在冰水裏。只除了人魚剛才觸碰過的皮膚,那裏正火辣辣地發疼,堪比被烙鐵貼了一下,直燙得他喘不上氣來。

我這是出什麽毛病了?江眠慌亂地問自己,他想開口為自己辯解,但是他一張開嘴,害怕的哽咽便如打嗝一樣滾出咽喉。他抽噎了一下,緊接著就是第二下、第三下。

眼前憤怒的雄性人魚似乎正在散出一種氣味……一種他無法理解、從未聞過,然而切實存在的氣味,它們猶如隆隆可怖的雷雲,沉重地壓在江眠的鼻腔內部,刺得他大腦發懵,只想緊緊地蜷成一團,縮進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才好。

江眠的理智告訴自己:趕快逃跑,這情況太不對勁,也許事後還得做個身體檢查,你已經逃避它多年,是時候面對體檢的結果了;但他心中感性的那部分,卻不由驚懼地大聲詰問:他怎麽能拿一件我壓根就沒做過的事情來冤枉我,沖我發火?

“我怎麽了?”他捂著眼睛,不願讓人魚看到刺痛溢出的淚水,“我的身體……出了什麽毛病?”

雄性人魚已經驚呆了。

【你哀鳴了。】他低聲說。

但從理論上講,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為只有幼崽,以及伴侶關系中弱勢的一方才會這種哀鳴。他們會從胸腔中發出極其特殊的,悲慟的聲音,再散發出痛苦傷心的氣味,來宣泄自己有多麽受傷。然而,這種行為在昔日的拉珀斯眼裏,無異於一種高明的操縱手段。

他已經見過太多次了,哀鳴的幼崽是如何讓他們的長輩心急如焚,哀鳴的人魚又是如何讓伴侶發瘋的。且不提那些需要保護的幼崽——無論先前正在經歷何等失控、何等暴怒或狂喜的事,雄性人魚嗅到伴侶疼痛的氣味,立即就要拋下一切,來到對方身邊,急於陪伴、急於取悅。

要是再加上哀哀的哭泣,嗚咽的低哼……

倘若下潛到深淵的最深處,去獵殺一只最古老的魚龍,就能令伴侶重展歡顏、破涕為笑,那麽雄性人魚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的。

此時此刻,拉珀斯終於親身體會到了哀鳴的威力,江眠的氣息像熬毀了的糖塊,又焦又苦,滾燙地淋在雄性人魚的嗅囊上,讓拉珀斯渾身都繃緊了,那不受控制的啜泣聲,亦使他縮回利爪,本能般地放軟鰭翼、抖動鱗片,盡可能地表現出無害。

他立刻放棄了逼問的意圖,喉間打著生澀的、溫柔的小呼嚕,氣味腺散發出的味道,也比以往更加舒緩。

江眠正哭得迷迷糊糊的,另一種與眾不同的香氣,卻悄然籠罩過來,它柔軟得像一朵雲,輕輕撫摸在江眠的鼻尖上,充滿了微鹹的海風,澄澈的洋流,以及盛大的陽光,如此芬芳,如此溫暖,猶如奇跡一般,令他如墜夢中。

他怎麽這麽香?江眠的眼睛腫脹,暈頭轉向地在心中咕噥,可他是人魚……他不該這麽香的。

雄性人魚趴在投食口前,不停沖他呼嚕呼嚕,加上那不可思議的香氣,江眠幾乎要融化成一灘黏糊糊的絨毛了。他靠在欄杆上,皮膚發熱,臉頰通紅,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真好哄。

察覺到他不再驚惶,也不再傷心,拉珀斯不由松了口氣,望著江眠的眼神也古怪起來。

這確實是一件奇怪的事,但同時也解釋了很多問題:為什麽自己會在初見時,就對這個人類另眼相待,他說話的方式,他的聲音和語調,他的樣貌、氣味……以及在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方面,都不似其余陸民那樣難以忍受。

拉珀斯可以用審視獵物的目光審視那些人類,卻無法對江眠也這樣做,恰恰相反,他在心中稱呼他為“珍珠”,並且時常生出一種古怪的念頭,他想用食物塞滿這個瘦弱的東西,再把對方抱在手上,稱一稱對方有沒有變重。

早在對江眠一無所知的時候,拉珀斯就決心要這個陌生的人類做自己的向導,甚至不惜為他空等了六天。孤身漂浮在牢籠中的那些日子,人魚總是以十分勉強的理由說服自己:陸地不好行動,他又失去了江眠的坐標,這種情況下展開一場屠戮,萬一傷到領路的向導,又該怎麽辦呢?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江眠體內一定有隱藏的人魚血統,才會叫他潛意識地縱容寬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