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果核之王(十六)

和鱗片漆黑、強勢兇暴的拉珀斯不一樣,紅女士便如遊動的雲霞,一千種瑰麗的晨光與黃昏的花色同時投射在雌性人魚身上,最淺淡的鱗片泛著白玫瑰的粉暈,最濃重的鰭膜則紅得像是欲滴的血。她野性勃勃的美艷,遠超人力能夠想象的極限。

紅女士被捕獲時,已經身受重傷,她的掙紮和反抗可謂激烈,但程度卻遠遠不如拉珀斯這般深不可測——她甚至無法發出聲音,更不用說操縱次聲波了。

“……成功制服她的結果,為研究所的高層注入了狂妄的信心,也為他們對你的輕視打下了基礎。”江眠啞聲說,“他們太高興了,高興得忘乎所以,盛大的狂歡,慶功宴整晚整晚地開,好像血管裏的血都被香檳所取代。他們慶祝人類終於抓住了一條活體人魚,終於可以在她身上,驗證他們妄誕的猜想和理論……”

他的笑容酸楚:“其實紅女士並不是人類得到的第一條人魚,卻是第一條活著的人魚。實際上,第一條被打撈起來的人魚,不過是人魚的骸骨,那具被命名為‘亞當’的遺骸,就像貨真價實的潘多拉魔盒一樣,打開了太多人的野心。”

江眠頓了頓,向全神貫注的拉珀斯解釋:“亞當是神話傳說中神所創造的第一個生靈,潘多拉魔盒同樣是神話裏一個裝滿了災禍和禍端的盒子……就,打個比方,你理解意思就好。”

拉珀斯會意地點點頭,問:“人類,發現了什麽?”

“他們最大的,最重磅的發現,是遺骸的骨齡。”江眠深吸一口氣,“512.8歲,和實際生理年齡的差距不會超過2歲,而且不是自然老死……人魚的壽命,這就是唯一的導火索。”

“智慧的詛咒。”拉珀斯說。

江眠看著他:“什麽?”

“在海下流通的道理,”拉珀斯說,“智慧的詛咒,就是讓一條魚,從吃和被吃的循環中遊開,去尋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江眠笑了一下:“而我們叫它欲望。”

“好,更簡單。”拉珀斯表示贊許。

“因此,盡管有許多人都在尋求長生的秘密——我不知道其它地方的研究進度,但我可以肯定,西格瑪研究所是這裏面走得最遠的。”江眠低頭,望著水面反射的波光,“他們把人魚血作為主要材料,研發出了被稱為‘永生仙水’的藥劑,它不僅能治愈疾病,更能超自然地延長將死之人的壽命。”

“你看到上面的人了嗎?”

他用手指了指發出光亮的視窗,“那裏的學者,最年長的老人們,全都喝過所謂的永生仙水,所以他們才能活到現在,活到六年後的今天。”

江眠說:“西格瑪研究所,以及我的養父,利用……紅女士的血和肉,作為研究實驗的核心資源。麻醉劑對人魚是無效的,一部分決策高層同樣拒絕使用神經毒素,認為它會‘汙染永生仙水的純凈度’……因此,他們采取的方法,是生剖。”

江眠的嗓子又幹又痛,腦海中閃回的片段,令他牙關打顫,指甲深深嵌進胳膊。

劇烈扭轉的魚尾,無聲的嘶嚎與尖叫,被切斷磋磨的獠牙和指爪,輪式切割機的刺耳嗡嘯,撕毀的鰭膜就像幹涸的血……實驗室的燈光冰冷徹骨,猶如一萬瓦的死星。

【因為他們是人,而你並非他們的同類。】拉珀斯低聲說。

“……我不能為我的養父辯解,”江眠蜷起身體,“我也不能為我的無能和旁觀辯解,任何描述都只能是花言巧語的諱飾,無法形容出殘忍實情的萬分之一。”

“她,走了?”拉珀斯問,他謹慎地斟酌措辭,選擇不去幹涉在江眠內心進行的自我譴責,哪怕他此時的痛苦是如此劇烈。

“沒有那麽快,”江眠吸了吸鼻子,“事實上,本來也不該那麽快就采取極端措施的。然而,在研究前期,他們發現了一件事:紅女士的體重,每天都在減少。”

人魚王嗣的耳鰭輕輕一甩,他猜到了結局。

“蒸發,憑空消失,不留痕跡,無論他們想出多少種方法,也不能減緩這種趨勢,”江眠打了個手勢,“一開始,他們認為,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用人類的語言,這叫‘消解’。”拉珀斯插話,“綁定的,靈魂伴侶死去後,活著的那一方,就會因為過度的悲傷,進入消解的環節。”

創傷性的回憶中斷了,江眠全部的注意力都為拉珀斯的話語所吸引,他急忙追問:“靈魂伴侶?什麽靈魂伴侶,是字面意思上的,靈魂的伴侶嗎?我從沒聽過這個名詞,它是人魚社會專有的產物嗎?!”

嗯,好,拉珀斯靜靜地想,我不光揭了珍珠的傷疤,讓他在心痛中瑟瑟發抖,我還只顧著展示自己,結果忘記告訴他靈魂伴侶的事,我必然是海裏最笨拙的雄性,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