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果核之王(十七)

原來淚水是滾燙的,拉珀斯想,像巖漿,像星火中蒸騰的煙氣。

人魚生澀地環著江眠,一貫用來扼殺獵物的臂膀,第一次嘗試著保護。他又慌張,又不解,小聲問:“為什麽,哭?”

他像哄幼崽一樣,笨拙地輕輕搖晃了幾下,差點用壯碩的胸肌淹沒江眠的臉:“不哭、不哭……”

湊近了看,人魚的皮膚上不僅沒有毛孔,而且覆蓋著細閃的透明鱗紋,不用強光聚焦,他們也是天生的發光體。江眠知道,那些最為輝亮的部分,其實是分泌出的油脂,這有利於人魚在海下進行長途跋涉。

但在遇到拉珀斯之前,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人魚身上,會散發出如此潔凈溫暖的香氣,像雨後的花國,像滲透了陽光的濕潤沙灘……像蔚藍的大海本身,令他昏昏欲睡,身心松怠。

江眠流著眼淚,含糊地說:“因為我救不了她……”

“沒人能救她。”拉珀斯近乎冷酷地說,“消解開始,就不能結束,只有,褻瀆的行徑,值得最嚴厲的刑罰。”

人魚沒有道德觀,或者說沒有普世的道德觀,即便有,他們遵循的也是簡潔直接,如蠻荒一般古老樸素的法則。倘若拉珀斯在聽了這樁往事之後,於研究所內大開殺戒,那也不是要替未曾謀面的同類報仇雪恨——他一樣有筆賬,要和這群陸民算——而是因為此地人類的罪行,他們竟敢玷汙靈魂伴侶的鐵律,囚禁一位人魚,阻擋她與死去的愛人重聚。

但是……

他轉向江眠,他小小的,脆弱的珍珠。拉珀斯簡直沒法想象,他到底哪來的力量,哪來的勇氣?為了支撐陸地的生活,他的魚尾退化成了兩條腿,沒有感應洋流的鰭,也沒有保護內臟的鱗……他只是個流落的幼崽,目睹了人類對同類的暴行之後,卻不知害怕,反而一意孤行,朝著最危險的方向去了。

六年前,同他一般大的小崽子,還在成年人魚的庇護下嬉戲打鬧,去往任何一個海國的領地,都能受到陌生長輩的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面對什麽?

拉珀斯低頭望著江眠:“可你,釋放了她的靈魂,給她自由,讓她不必在垂死中受辱。”

“你太好了,”雄性人魚敬畏地低語,“太完美了。”

江眠的淚痕還未幹透,臉已經紅了,他拘謹地說:“這不是值得誇贊的事。”

“是嗎?”拉珀斯詫異地問,“如果我偏要誇呢?”

臉上的紅暈逐漸蔓延到了耳朵,江眠訥訥地說:“那我、我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兩雙眼睛動也不動地對望了片刻,江眠破涕為笑,輕微地晃了一下,示意拉珀斯松開他。

哪怕隔著衣料,要命的熱度還是源源不斷地滲進來,幾乎像蒸籠一樣,要把他的全身蒸透了。然而,熟讀肢體語言的雄性人魚,此刻便如一個只會傻樂的瞎子,對其視若無睹。

江眠沒辦法了,嘀咕了一聲“真粘人”之後,倒也不做他想,低聲問:“那你之後要怎麽辦,替紅女士復仇嗎?”

“復仇,”拉珀斯重復了一遍,可以,這是個很好的借口,“是的,我們得等六天,我要看到,幕後主使。”

江眠往上瞥了一眼,憂慮地問:“那研究所的其他人呢?”

“照常,生活,”拉珀斯微笑,“像以前一樣,但不會再欺負你了。”

江眠半是惱怒,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感慨道:“是啊,以前的日子真糟糕……但他們畢竟不是你,不是我的朋友。”

朋友?拉珀斯睜大眼睛,瞼膜完全退到了眼球邊緣,耳鰭也蔫蔫地耷拉下去,只是朋友?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朋友,好吧,朋友,這個定位也不是不行……

“不過,如果你要處置始作俑者,那法比安就暫時不能死。他是這裏的負責人,到時候執行官一定會首先接見他的。”

聽到江眠的話,雄性人魚失魂落魄地回答:“好,聽你的。”

看著他無精打采的神情,江眠愣怔:“他不會……已經死了吧?”

拉珀斯老老實實地回答:“你說,他還有用,那他就,沒死。”

當然,也只是沒死而已。

他松開環著的雙臂,沉進水底,去察看江眠的小腿狀況。

混血人魚退化的情況稀少無比,但並非缺少記載。江眠已經在陸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拉珀斯猜測,以“消毒劑過敏”為緣由,阻擋他過多接觸用水的人,大概率是江眠的養父,那個名為江平陽的雄性人類,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江眠生出人魚的特征,掩人耳目。

依據研究所的大環境,這未嘗不是一種保護的手段,可惜,拉珀斯絕不會感謝他。江眠,江海裏沉眠,那個人類為養子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又怎會不知曉他的來路?

小偷、賊、竊取幼崽和伴侶的強盜,慶幸你死得過早,而江眠又毫不知情地愛著你吧。倘若我到了這裏,而你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