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法利賽之蛇(十四)

謝凝在巢室內,隔著黃銅大門的保護,看到了厄喀德納與其他三位妖魔的鬥爭。

先前,他是發了很大的火,也幻想過要用美工刀,把這些惡劣的玩意兒全部捅死,一個不留。但不得不說,對比起厄喀德納的懲罰手段,美工刀實在是太文明、太溫婉了。

他們廝殺得驚天動地,異形的肢體纏繞扭轉、筋肉虬結,蛇魔野蠻地撕掉喀邁拉的半張臉,一顆頭,再折斷許德拉的蛇首,扯住斯芬克斯的羽翼——骨肉橫飛之間,血海亦隨之波湧,淒厲地放了滿地。

謝凝愣愣地望著,耳邊盡是妖魔垂死的哀嚎,他看見厄喀德納怒吼出晦澀的言語,無情地驅逐了他的同族,蛇尾在腥膩的血泊間彈動,甩出去的血漿如雨,將傾頹大半的地宮妝點得更加森然可怖。

親眼目送那三個蠢貨逃出地宮,厄喀德納才折返回自己的巢穴。在他的視野裏,多洛斯正呆呆地坐在地上,眼圈發紅,雙頰卻是慘白的。

他急忙甩掉身上的血,全身的鱗片一齊細碎地碰撞擊響,在地上留下一面赤紅四濺的印痕。

而後,蛇魔掠到謝凝身邊,他盤繞成團團的形狀,把人類摟抱在中間,焦急地查看對方有沒有受傷。

“多洛斯,請你別怪罪我,”厄喀德納緊緊地抱著他,啞聲說,“很難說是不是我的愚蠢導致了你今日的境遇。他們以客人的禮儀乞求我,要我用宴飲款待他們,於是我親自挑選銅牛,準備美酒,卻沒有想到,他們居然偷偷溜到了這裏,令你受到屈辱。”

謝凝低下頭,看了看懷裏的畫冊,又擡頭看他。

人真是挺奇怪的,剛剛他還想著,就算是被幾個魔頭圍起來欺壓,又有什麽好哭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到了這會兒,他被厄喀德納一圈圈地圍著,塞在胸口,聽他低低地說著心疼的話——謝凝全程盯著他是如何暴虐地發狂,此刻亦能聞到一股苦腥的魔血氣味,彌漫在厄喀德納的周身。他熱一陣、冷一陣地打著哆嗦,並不怎麽害怕。

謝凝抓著自己的畫冊,眼淚突然就流下來了。

“氣死我了……”他咬緊牙關,長長地吸氣,又顫抖著把它吐出去,“真的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厄喀德納手足無措,他想擦掉少年臉上的淚水,伸出手指,又看到指尖染得猩紅,指甲裏也凝固著血肉的碎末,他轉而曲起手指,用指關節笨拙地輕拭謝凝的眼角。

“這是我的錯,”蛇魔嘶嘶吐信,聲音亦哽咽了,“你不要哭,多洛斯,今天是奇裏乞亞的人獻祭阿波羅的日子,按照慣例,他們是要舉行盛大的競技賽事,並且做出歌舞表演的。過去,我總會暗暗地看著這些人,既然你此刻在這裏,我便找出了黑夜女神倪克斯贈予我的神鏡,好讓你也可以看到大地上發生的一切熱鬧事情。今天本該是很快樂的一天啊!你不要哭,你哭得我的心都絞痛了。”

結果他這麽說,謝凝嚎得更兇了。

長久以來,想家的痛楚,獨在異鄉的孤寂,被魔怪欺淩的憤怒,以及厄喀德納給他的太多厚待……種種情緒,此刻全雜糅在一起,又聽到對方令人心酸的話,謝凝連連抽氣,堵得鼻子呼吸困難:“你……你說我,你為什麽也哭、哭了?”

在厄喀德納心裏,他的人類完全有資格擔任奧林匹斯的座上賓的,可現在卻和他一起,窩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怪物巢穴裏生活。多洛斯吃的每一分苦,都加倍叫他感到酸楚。

他沒有回答,一人一蛇抱在一起,便如兩個身世淒苦、同病相憐的倒黴蛋,一起憋屈地哭了一陣。厄喀德納尚且兇殘地沾著滿手的血,謝凝像小帽貝似的,牢牢貼在蛇魔懷裏,直把眼淚往他的胸前淌。

良久過後,發泄了情緒之後,謝凝的眼睛腫腫的,他帶著厚重的鼻音,問:“他們找你,是幹什麽來了?”

厄喀德納將下巴抵著他的發頂,嘴唇挨著他的黑頭發,低聲回答:“他們很擔心。”

“擔心什麽?”

“人類是天神的眷屬,大洪水過後,丟卡利翁和皮拉身受神諭,從大地上撿起石塊向身後拋去,那些落地的石塊,皆成了新生的人類,因此,人類世代供奉天神,是有原因的。”厄喀德納說,“妖魔聽到我與你的流言之後,心裏都很憂慮,他們怕我會為了你的緣故,不再與奧林匹斯神為敵,所以來一探究竟,並且著力勸諫我。”

謝凝摸不著頭腦,說:“可是……我不覺得我是神的眷屬啊。”

他說的是心裏話,身為現代人,他接受的是進化論的教育。物競天擇,萬物演化,人類從直立猿變成今天的模樣,花費了多少時間,都是有海量的學術研究、考古史料佐證的,和這個時代的神明又有什麽關系?

然而,他的實話實說,落在厄喀德納耳朵裏,又成了另一番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