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法利賽之蛇(三十三)

望著人類離去的背影,帕拉斯·雅典娜轉向她的父親。

“眾神之父喲,”她警醒道,“你已經給了那孩子太多的特權,我不相信,憑你的智慧,看不出他心中流毒的仇恨。”

宙斯不以為然地一笑,說:“他不過是個人,沒有一天握過殺戮的刀劍,沒有一天拿過沉重的盾牌,他的畫筆、畫紙,又能做什麽呢?”

“他必然會去尋找地母。”雅典娜說,“厄喀德納進行著悖逆的戰爭時,蓋亞也睜開了一只宏偉的巨目,隱約地瞧著祂的子孫。”

“神祇的誓言,只保留他在大地上行走的權利。”神王支著頭顱,說,“你大可以看著他,倘若那孩子向大地之母提出懇求,請祂送自己去到塔爾塔羅斯,那我準許你,使用雷霆的神力劈斷他的腿骨,判處他永生不能再用雙足行走的罪過。”

點點頭,雅典娜領命而去。

“多洛斯呀,你要做什麽去呢?”站在奧林匹斯山的出口,阿佛洛狄忒憂心忡忡地看著謝凝。

謝凝看著女神,笑了一下。他就像初來這個時代一樣,背著畫板,挎著行囊,手中牽著一匹天馬,做好了遠行的準備。

“謝謝你,”他輕聲說,“謝謝你幫我說話,收留我、給我賜福……要是沒有你的支持,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但是現在,我得一個人上路了。”

愛與美的女神盯著他,世上的一切生靈,全要在她的美中失魂落魄,唯獨這個少年的眼神,始終清澈而憂郁,因為他已經擁有了痛徹心扉的愛,又在心裏裝滿了更美麗的情人。

“那麽,你就保重吧,”阿佛洛狄忒嘆息道,“我希望你知道,我在心裏祝福著你的勝利。”

謝凝感謝地低下頭,接著,他踩上馬鞍,跨到天馬的後背,在奧林匹斯的雲霧間騰飛而起,去往大地與人間。

天馬有力地振翅,強風吹動謝凝的發絲,他卻不覺得有多寒冷。他往下眺望,群山猶如起伏的綠波,入海的河流分割陸地,猶如一塊不規則的色板,人類居住的王國濃縮成了小小的拳頭,都城則像散落的白石與珍珠,滾落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

他繼續往下飛,根據一些小神在私底下的傳言,厄喀德納當時帶來的巨大災厄,早已為眾神聯手彌補。被毒液腐蝕的河海,烈火灼燒的山林,全都恢復如初,曾經死去的生靈,也在夢中重新回到人間,因為過多的亡魂會擠垮冥界的宮殿,哈迪斯也同意放他們離開。

天馬在上空盤旋,出於畏懼,不肯離阿裏馬太近。沒辦法,謝凝只有讓它降落在遠處的山林,然後松開韁繩,自己一個人走過去。

四野空無一人,昔日的地宮,早已在厄喀德納的暴動中完全翻上地面,再也看不到一點他們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謝凝花費大力氣打理的花園,夜明珠的星河,厄喀德納常常盤繞的王座,他親手給自己做的小床,還有地熱的泉水……統統覆滅殆盡,只剩下一圈袒露在天日下的黑土地,黑得像一枚無光的眼瞳,上面依稀可以辨認出一個躺倒的人影。那是他中毒的時候,厄喀德納將他放在其中的痕跡。

謝凝跪在地上,輕輕摸著那塊痕跡的邊緣,毒性之酷烈,哪怕過了這麽長的時間,仍然在蓋亞的土壤上殘留。

“蓋亞,”對著母神親手撫過的膏墟,謝凝俯下身體,低聲呼喚,他的音量低得像耳語的呢喃,“蓋亞,請你看見我,我知道你曾經醒來過一次,蓋亞。”

四野萬籟無聲,連風也不從這裏吹過,謝凝彎著腰,他的嘴唇幾乎要與那神性的土地貼在一處,猶如在說親密的悄悄話。

他忽然聽到了呼吸的聲響,由遠及近,飄蕩在山林、河溪、曠野、十萬座連綿不絕的大山當中。它離得那麽遠,好像只存在於“天涯海角”的概念裏;又融得那麽近,似乎就在謝凝的骨血與頭發中起伏。

“我從沒睡著過,我從沒醒來過。”呼吸過後,一個聲音說,“我就在這裏,從沒離開過。”

謝凝再擡起頭,看見百川如黛、青空似洗,“她”化作側臥的山嶽,橫貫在藍紫色的大海上。

此世再無比她更醜陋不堪、更美艷光耀的母親,她臃腫累贅的肚腹,孕育著“初始”與“終末”,可那線條同時曼妙得使人流淚,勝過一千一萬條婀娜狂舞的狐狸,一千一萬縷糾纏流連的春風。

原初的母神,萬物的生育者,蓋亞。

她半睜著一只天穹的左眼,半閉著一只四極的右眼,含糊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麽來找我,我也知道你想做什麽……”

謝凝只看了她一眼,就把臉側了過去。

他不過是個人類,無法承受這麽龐大巨量的美麗——比起愛與美的女神本身,蓋亞的美是全然的無序與混沌,足以叫任何理智健全的個體徹底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