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問此間(三)

長空流光送風,載著一朵元寶形狀的小雲,晃晃悠悠地向前飛去。

孟小棠身為師門最受寵的小弟子,手上不說寶貝眾多,也很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劉扶光身體抱恙,肯定是撐不住禦劍的罡氣,她便想了個法子,從百寶囊裏掏出這麽個坐騎。此物喚作“聚財上清”,一面飛,一面能夠聚攏天空的雲氣,飛得久了,元寶可以漲到房子那麽大。

她和劉扶光都坐在上面,孫宜年再怎麽自持莊重,少不得要跟著一起湊個熱鬧,三人便一同坐上這朵頗具童趣的小雲,往目的地去了。

在兩儀洞天,孫宜年已是青年一輩的佼佼者,走在哪兒,都免不了被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孫師兄”,現在卻做著這麽滑稽的事,不知熟人見了要怎麽說……

正嘀咕間,他看到劉扶光眉眼彎彎,學著孟小棠的姿勢,坐得歪七扭八,一點不顧自己的形象。他知道,劉扶光既然能一眼看出師妹的修為,說明他在丹田盡毀之前,自身的境界必定高於孟小棠,假死沉睡多年,還能毫無隔閡地跟後輩融成一片,可見心性是真的溫慈。

“宜年,別那麽拘束,”劉扶光一邊把吸來的雲氣攏成一團,一邊朝他笑道,“平日裏得學會放松,不然,叩心那關可是不好過的。”

孫宜年心下一凜。

他所說的“叩心”,乃是開光築基步入圓滿之境,即將向融合金丹沖擊的最要緊一關,此次下山,他除了看護師妹,就是尋找突破的契機,好讓自己順利結丹,正式步入長生大道。

他的修為竟也高於我,孫宜年凝神細思,那他之前是什麽境界,金丹,元嬰?

現在想來,他先前推拒師妹的理由,亦有了全新的解釋:一個能毀掉金丹高手丹田的人,指不定有多可怕,那人未必死了,但一定是常人挨碰不起的龐大力量。如此一來,他回絕了師妹的援助,實在常理之中。

“不知公子有何見教?”他恭肅起來,誠心地請教。

“問心之道,向來是損有余而補不足,你別小瞧了放松的用處,一個人老這麽繃著是不行的。”劉扶光笑道,“不過,道理全是嘴上說得好聽,具體怎麽樣,還得靠身體力行。”

頓了頓,他又問:“你們還沒說,自己下山是來幹什麽呢?”

孫宜年猶豫了半天,始終不能像孟小棠那麽肆意,他掀開衣擺,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略微歪坐在雲上。

“不知在公子生活的年歲,可有‘屍人’這一說?”

“屍人,”劉扶光搖頭,“我沒聽過。什麽是屍人?”

孫宜年輕嘆一聲:“六千年前鬼龍負日,自此之後,世事艱惡,一天更比一天險峻。那龍背負天光,將羲和大日,亦染成深不見底的濃黑色……蒼穹唯見玄日,漸漸的,凡出生的嬰孩,身上都帶有天然的殘缺。缺少耳鼻口目、四肢腿腳的,已算得上幸運,至於有缺失五臟肺腑、脾胃骨骼的,那就是不幸之至的慘劇了。”

聽到“鬼龍負日”時,劉扶光笑容盡失,眼睫亦倉皇地不住顫抖,原本不見血色的面龐,此刻更是白慘慘地發寒,看得叫人心驚。

他坐在前方,背對孫宜年,此時轉過臉去,旁人自然看不到他的反應,只當他在認真傾聽,於是一口氣說下去:“玄日帶來的影響,遠不止天殘之身。那赤黑色的日光飽含苦毒,人若是長年累月地照著,必然心境畸變、暴虐難言,最後連肌膚都會慢慢染成發黑的紫紅色,又豈是後天可以教化回來的?因此,這又被叫作‘濁心之毒’。”

說到這,孫宜年憂慮地搖搖頭:“諸世群魔亂舞,完全一派末法時代的亂象。修真者倒是有手段抵禦玄日的光照,凡人就只能捱著。所幸大約三四千年前,上界真仙聯起手來,放下漫天的濃雲密霧,遮掩了一部分玄日之光,才叫我們得了喘息的時機。”

“……鬼龍?”劉扶光喃喃地說,寒氣仿佛是從骨頭縫裏滲透出去的,刺得他心脈劇痛,顫栗難耐,“你們……叫他鬼龍?”

“是呀,就是那個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孟小棠說到一半,忽然發現他的異狀,“唉呀,扶光哥哥,你莫不是冷得很麽,怎麽抖得這麽厲害呀?”

她趕忙從百寶囊裏取出狸皮大氅,團團裹在劉扶光身上,火狸性炎,揣著一塊火狸皮,哪怕只身上到雪山深處也不必怕。但劉扶光的冷意似乎是從心口發出,被外力一激,更是源源不絕,不用靠近,師兄妹兩個也能聽到他牙關碰撞的碎響。

“不、不妨事……”劉扶光輕聲說,“這是我的老毛病了,很難好得起來,拖累、拖累你們了……”

“丹田有損之人,自是體虛心寒,”孫宜年急忙掏出溫養的藥丸,用水化開,喂他慢慢地喝下,“公子說的哪裏話,難道我兩儀洞天還招待不起一個病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