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問此間(八)

與人說話總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回過神來,劉扶光左思右想,不知是該望著他的臉,還是看他那些遊來移去的眼睛。

遲疑片刻,劉扶光盯著他胸口上一枚轉動的碩大眼目,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我該怎麽稱呼您呢,直接叫晏歡,是不是有點太失禮了?”

晏歡一頓,乍然聽到他喚出自己的姓名,心頭竟有種微微麻癢的錯覺。

“隨你,”他也微微一笑,做出一副溫柔隨和的寬宏模樣,“既然都要成婚了,總不至於在稱呼上還要疏遠。”

既是那群所謂的真仙牽線搭橋,東沼國運暫且強盛,要在朝夕之間覆滅,也是有點難度的,更何況,對待漂亮的東西,我一向很有耐心。

龍神身上,遊動的眼球微微變化,擠出頗具惡意的笑彎模樣。

大不了膩煩之後,再撕著吃了,那張好看的面皮,可以當一件很有價值的藏品。不過我很好奇,倘若看見我的真身,他是會被嚇得惶惶不可終日,還是慌不擇路地遁走呢?

劉扶光感覺到了一股針刺般的尖銳惡寒,望著那些齊齊盯住自己的眼球,他什麽都沒說,只是笑著 道:“好,那我以後就叫你晏歡了,你也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打蛇隨棍上,他順帶把“您”的尊稱也拋掉了。晏歡的笑容愈發溫和,幾乎可以用“含情”來形容,他心裏翻滾著血腥的泡沫,腦海中醞釀惡毒的幻景,通身滾滾暴虐的戾氣,則盡數壓在冰冷深暗的法衣之下,無法被外人窺探一眼。

“也隨你,”晏歡和顏悅色地道,“我們來日方長,自然不必拘泥這些。”

周圍的時空慢慢黯淡下去,仿佛原先有一盞大而明亮的燈,照著周圍的景物與人,現在這盞燈熄滅了,於是一切也隨之蓋上了幕布。

有那麽一刻,劉扶光非常恍惚。

他像一個局外人,一個半透明的鬼魂,居高臨下地望著年輕的自己,以及昔日的晏歡。

這是他們的初見,晏歡口蜜腹劍、笑裏藏刀,自己則跟個朦朧的傻瓜沒什麽兩樣,明明第一眼就看穿了晏歡的真容,卻仍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指望。

所以,這是什麽?

一個夢,抑或遙遠的回憶,從重傷透支的精氣神裏滲透進來,打算帶領他重新領略一遍自己的天真嗎?

劉扶光默不作聲地看著下方,光芒再度亮起,猶如戲劇拉開帷幕,進入它的第二幕。

居住在龍宮的日子,和東沼的王宮沒有什麽區別,硬要比較個高低,那就是晏歡的龍宮更加富麗浪擲,即便以修真者的眼光,道一聲“窮奢極侈”,仍顯得過分謙虛。

晏歡身為最後的龍神,卻難以分明他究竟是人皇氏的後裔,還是十一龍君的後裔,唯有一點能夠確認,那便是他同時繼承了兩方所有的遺產——除了遠古神明引發大劫的罪惡孽債,還有祂們全部的財富與權柄。

晏歡的龍宮不知以何物塑造而成,裏面堆滿了世人窮盡想象,能在夢中見到的最珍奇稀有的至寶。最下層,堆積如山的黃金無盡延展,伸向彩虹般的錦磚與寶石雕就的拱頂;再往上,便是碧玉塑成的天階,一路蔓延向堆積於雲海間的大湖,湖底堆滿星塵與寶鉆,輕舟一過,便漾起燦燦如煙的華光。此湖被稱作“玉露”,於是,岸邊就真的飄了一片翡翠鵝絨的荻花。每逢風起,生著赤瑚腳爪的白玉鷺鳥便齊齊飛出,水晶的鶴也展開耀目剔透的羽翼,墨玉的尾羽猶如煙雨渲染的山巒,大而光彩地拖曳在地上。

這些奇物的鳥喙琢以紅寶,以至鮮艷如血、鳴聲似罄,身為器物與神魂相融的至高技藝,每一只皆是無價之寶。但這樣的無價之寶,不過是用於點綴玉露湖的尋常布景,而玉露湖之於龍宮,亦和這些鷺鳥無甚差別。

心想事成、萬事順意——這裏簡直就是極樂世界的具象化了,劉扶光在這裏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刻,乃至每一分每一秒,就沒有不稱心如意的。

他的目光轉到什麽東西上頭,但凡露出一點探究的意圖,那樣東西馬上就會被送到手邊,隔天更有幾十個、上百個更好的替代品呈至面前;哪裏不太適意,稍一扭頭,稍一凝目皺眉,即刻回應如雲,侍從知曉他喜靜,悄無聲息間,便殷勤地處理妥當。劉扶光來龍宮不過月余,喜好全被這裏的人摸得一清二楚,任何他不偏好的事物,都受到晏歡的冷待與排斥,而那些他原先醉心的愛好,晏歡則縱容地追捧起來,使其瞬間成為風靡龐大龍宮的浪潮。

試想一下,除去東沼為他安排的隨從,龍宮裏侍奉他的仆從,最差也是分神期的修士。當他們用窺探天道的心魂,移山布海的手掌,去全然盡心地服務一個人,那又該是多麽可怕的力量?

刹那間,劉扶光好像擁有了世上的一切,什麽都唾手可得,什麽寶物在他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