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問此間(八)(第2/5頁)

要修為,天材地寶、神丹妙藥流水滔滔地聚攏過來;要境界,合道期、大乘期,乃至半步真仙、真仙,全不要錢地蜂擁而至,像皇室請來了出身民間的私家老師,極盡謙卑友善,細心備至地指點劉扶光。更不要說名望、榮譽、權力……種種不值一提的東西。

這樣的勢頭,這樣的盛景,換作天下任何一個人——再怎麽堅定不移、心如磐石,他都得沉湎在頭暈目眩的極樂裏,繼而慢慢墮落,直至落到沒有盡頭的極點。

但年輕的劉扶光受了這一切,他只是覺得……他很困惑,有很多事,他想不明白。

坐在龍宮的錦榻上,他皺起眉毛,低下頭,暗自思索。

“你在想什麽?”他身後,龍神晏歡緩步走來,他來到這座極盡巧思、天工奇想的寢殿——因為劉扶光不喜歡太過誇張奢華的裝飾,因此,他便命人打造了這座匠心玲瓏的宮室,極致的風雅與意境,哪怕最挑剔的鳳凰金鳥,也要在這裏神魂顛倒地徘徊上三百個日夜。

“有什麽煩惱,請告訴我。你我即將完婚,身為道侶,我樂於為你解決全部的問題。”

他這麽蜜意綿綿地說著話,俊美無儔的面容上,含著足以令天下人心折的深情。

劉扶光擡起頭,轉向晏歡,他的眼眸仍然清澈得像一泓秋泉,幹凈澄冽,明明白白地映著世間的一切五光十色。

看著這雙眼睛,晏歡的笑容沒有變,眼神已在暗地裏冷了三分。

好像權欲財氣的腐化全然無效,他的苦心也盡數白費了似的。劉扶光不見一絲一毫墮落的跡象,他的心和眼神,仍然同頂上的青空沒有丁點兒區別。白雲悠悠過去,飛雁悠悠過去,青空包容一切,自身卻是不必發生任何變化的。

“我確實有個問題想問你,”望著晏歡,劉扶光開門見山地道,“你是對我很好,但這種好,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範疇,開始變得病態了,更像是要把我捧殺一般。為什麽?你……我想你不是有意的,對嗎?”

企圖被如此直截了當地掀開,晏歡措手不及,竟在那一刻感到了久違的,類似於心驚的情緒。

“我……”他定了定神,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劉扶光面前半蹲下,仰臉看著對方。“請你聽我說。”

面對劉扶光,晏歡的神情隱隱一換,變得卑微起來。他低聲下氣地道:“我知道,你是東沼的王子,出身高貴,父母親友全都愛重你。我呢,無父無母、孤家寡人,你看看,我在這裏有什麽?權財對我無用,除了修士,我這裏居然連一個活物也不曾有!”

他低垂眉目,悲哀地說:“我是龍神啊,世間的生靈怎麽如此畏懼我,憎恨我?所以我……我以為,你會是不一樣的,真仙說你是最適合我的道侶,那你應該也是最特殊的。我不想……不想你也怕我。”

晏歡望向劉扶光的眼睛,虛構的美麗眼目裏,流露出同樣虛構的酸楚。

“我做過頭了嗎?”他問,“抱歉,我總是把握不好這個度……我讓你反感了嗎?”

自卑當然也是一種惡,晏歡身為諸世諸惡的集結,情緒轉變得滴水不漏,此世再無如此完美的演出。

年輕的劉扶光不由一怔,他沒看對方那雙子虛烏有的眼眸,他只瞧著晏歡身上那些遊動不定的可怖眼珠,看到裏面除了自卑,還有憤恨、怨毒、不甘……諸多粘稠如漆的情緒,翻騰著醞釀。

他嘆了口氣,哪怕知道對方說胡話的成分居多,他還是覺得,晏歡當真很可憐。

於是,劉扶光伸出手,在晏歡的發頂上輕輕摸了摸。

“我沒有討厭你,”他說,“放心吧。”

那一刻,晏歡的身子完全僵住了。

嘴上說的情意綿綿,可實際上,他需要極力避免與劉扶光的主動接觸。因為這個年輕的修真者就像太陽,像長明燈反射在佛像上的輝光,他愈是靠近,愈是覺得貪欲和殺欲並重,要一同從胸口迸發到喉嚨,再滔滔不絕地噴吐出來。

就在劉扶光挨到他的一瞬間,如火的暖意燒遍了晏歡的全身,宛如一塊滾燙的鐵皮拼圖,驟然填補進他心中空缺的部分,使他的全身開始倉皇地發熱。

一個早已完全凍僵,被堅冰厚厚覆蓋的人,再怎麽受到外界的敲擊捶打,他身上總是不會有任何感覺的,只有在被火焰烤,被陽光照的時候,堅冰方能慢慢化開,他才會重新體會到與外界互動的感受。

——疼啊。

晏歡心裏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

——真疼啊,原來疼痛竟是這樣的感覺!

他幾乎是慌亂失措地躲開那只手,急急忙忙地站起來,然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化成一團黑色的霧氣,倉促從劉扶光面前散去了。

光芒再度熄滅。

鬼魂形態的劉扶光依舊沒有做聲,靜靜地俯瞰著自己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