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問此間(十)(第4/4頁)

……當然,每逢回憶的盡頭,在鐘山之崖發生的一幕幕,同樣會清晰至極地再度上演,鮮明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從開始的無動於衷,到後來的強捺鎮定,再到悔恨恐懼,以致最後苦痛地劇烈顫抖、被折磨得不住咆哮慘叫……祂總要緊追著劉扶光墜落的身體,撲進夢境中的鐘山底部,接著歇斯底裏地翻找,全然不顧這僅是記憶裏的一個夢。

可惜,即使龍神終於掀開撲朔層疊的山崖迷霧,尋找到最深的暗處,祂能看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心魔。

有時候,祂看到的是劉扶光渾身是血,帶著仇恨的眼神站在那裏,朝他喊著鏡破釵分、恩斷義絕的誓言;有時候,祂同樣在夢中受了丹田破裂、道心剜出的懲罰,祂回過頭,望見劉扶光正漠然地看著自己;還有時候,祂只見到一具鮮血淋漓、殘缺不全的屍首,眉目俱模糊了,唯有身上的衣飾,昭示了劉扶光的身份。

但最多的時候,晏歡只能看到一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劉扶光,他的單衣纖薄,疼痛地、吃力地抱著腰腹,身上枯瘦得驚人,那樣蜷縮著,就跟一個小小的嬰兒似的。

“我疼啊,晏歡、晏歡……”他喘不上氣地細聲叫著,又瘦又小,看得晏歡嚎啕大哭,差點把自己的心活掏出來,“疼啊……我疼……”

“我來救你!我來救你、我救你……”龍神俯沖過去,祂短暫地變回人身,發抖地抱起劉扶光的身體,“你會好的,我這就來救你……”

劉扶光嗚嗚咽咽地哀哭,他的面頰凹陷下去,昔日明亮的眼睛裏,壓根看不到什麽光了,他哭著問:“你為什麽害我,不相信我?我一直看見的,都是你真實的樣子……你怎麽能不信我……我疼啊,真的好疼……”

“我信了、我信你了!”晏歡苦不堪言,眼前發黑,已是連哭也哭不出來,只能嘶啞地連連叫嚷,“不要動,扶光……我信你,我這就救你……”

他給劉扶光拼命地灌注神力,想治好他的傷,想讓他不再感到疼痛,想讓他的面頰豐潤、肌膚充盈,重新回到以前的健康模樣。然而,一切手段都是徒勞的,無論給他灌輸多少彌補的力量,哪怕挖開自己的心,為劉扶光填補空缺的血肉,仍然是無濟於事的舉措——那些神血精粹,全從洞開的丹田中泄露出去了。

最後,晏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道侶在自己懷中逐漸枯萎、衰竭,化作飄飛的灰燼,而他強權加身,空有神位,卻想不出任何解救的辦法。

龍神因此完全呆滯,他維持人形,發愣地望著雙手,九目淌著眼淚,他只覺得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正在一寸寸地碎成齏粉。

“扶光?”他迷惘地小聲呼喚,“扶光,你在哪,我……我找不到你了,你去哪裏了?”

他慢慢從迷霧中爬起來,蹣跚地四下摸索、找尋,焦急地到處張望:“扶光,不要走遠,這裏很危險,你別不聽我的話……不要鬧了,扶光、扶光?”

他就這麽癲亂地呼喊著,置身於自己的夢境,晏歡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吸力,不由分說地拽住了他的神魂,將他拉扯著往下一墜。

時光倒轉、日月經流,晏歡似乎又回到了昔時的夜晚——他身負重傷,從古神的戰場上歸家,心中懷揣著那麽多的恨意,只是無處宣泄。他那時還不懂愛,不懂什麽是一顆心所能給出的最珍貴的東西。那天晚上,劉扶光為了安慰他,便坐在床榻上,將他緊緊抱著。

“……我也恨你,你知道嗎?”晏歡聽到自己的聲音,他這麽說道,“在所有人當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不,不對!那不過是無措的蠢話,因為我這一生經歷的最濃烈的感情便是恨,卻在你身上體會到了比恨更灼熱,更致命的事物,因此便將它也誤認成了恨……我不恨你,我不恨的!

“我知道,”他聽到劉扶光的聲音,比一片羽毛更輕,落在心頭,又比萬丈山巒更加沉重,“沒關系……我不恨你。”

霎時間,晏歡僵住了。

湯谷的最深處,塵世巨龍驟然睜開九枚碩大的眼目,祂猛然支起身體,發出撕裂般的尖嘯、淒厲的慟哭與哀嚎,瞬時卷起一場撼動諸世的風暴!

“扶光!”龍神痛地不住翻滾,“你、你為什麽——”

從祂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皆是不可解的瘋狂與錯亂,祂朝天質問,只是無人再能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