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問此間(十一)

承夏三百一十六年,谷雨剛過,正值初夏,世間卻全無生機勃發的景象。

“師兄,外面情況怎麽樣?”礦石的光芒昏暗跳躍,孟小棠轉過臉,憂心忡忡地問。

“噓,”孫宜年低聲道,“別做聲,又有一隊要過來了。”

一行人坐在山洞中,各自屏息,膽戰心驚地等著一隊飛翔的鬼獸逡巡過去,它們揮舞畸形的黑翼,將天空也染成了泥漿爛肉一般濕滑流淌的赤黑色。

山洞口的屏障散發著微弱的、螢爍的光芒,完美地阻隔了裏頭的氣息,不曾叫鬼獸發現一絲一毫的端倪。

“呼……過去了,”甄嶽松了口氣,“這些天,它們來得是越發頻繁了……”

他低低地說了這句話,頓時在低矮狹隘的洞窟裏,引來了一陣沉默。

三月前,劉扶光使用曜日明珠,在陵墓中誅殺元嬰魔修,又使一只鬼獸大將引頸自戮,總算保全了四人的性命,他卻陷入昏迷,從此再沒醒來。依著他先前的囑咐,四人先將他安置到能夠容人的法寶裏,在搖搖欲墜的陵墓裏拼死趕路,好不容易,才從裏面脫了身。

只可惜,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行人重傷未愈,只得先給師門傳信,再尋一處安全地帶稍作休息。誰料師門派出接應的人還沒到,諸世便齊齊震顫,天地間唯余一聲淒厲可怖至極的哀嚎。

——龍巡日,鬼龍蘇醒了!

後面發生的事,孟小棠此刻再回想,已是恍如隔世的艱難困苦。

鬼龍背負著玄日,將蒼穹變成了腫脹腐爛的樂土。無數流雲攪著臟汙的血絲,油潤地堆作一團,宛如赤色的龐大肉眼,從天上沉沉地壓向地面。裹挾著血雲,浩浩湯湯的鬼獸大軍,便從那些數不盡的赤眼中降生出來,頃刻淹沒了人間。

面對此等危急的境遇,他們只得狼狽逃竄。四人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劉扶光,不知為何,簡直顯眼得就像黑夜裏的一團火,引得那些鬼獸也變成了源源不斷的撲火飛蛾。哪怕全披著隱匿身形的法衣,鬼獸連看都沒看到他們,還是跟命中注定,受了冥冥中的牽引似的,悶著頭往他們的方向沖。

要只是普通鬼獸,那倒也罷了,下級的鬼獸無口無目無心,智力低級,便如一張白紙,很容易騙過去。但要是引來了中階、高階的鬼獸,那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中階如鬼獸大將,高階如鬼螭、鬼蛟、飛鯤一類,身邊都跟著助紂為虐的魔修,恰如尋人飼虎的倀鬼,上趕著出謀劃策,孫宜年一行人不過是初出茅廬,最多差半步結丹的新手,怎抵得過那些老辣狠毒的邪道?因此東躲西藏,避得無比驚險辛苦。

最兇險的一次,是他們與一只鬼夔迎面相撞,夔龍出入必有風雨,鬼夔亦如是。四人躲閃不及,被淋了一身惡膩的雨水,立即叫鬼夔發現了蹤跡,它吼聲如雷,又喚來臨近的兩個同伴。

三只高階鬼獸,領著烏雲一般繁多的爪牙,再加上數名隨軍的魔修,那浩大的威壓,瞬時擠得四人七竅噴血,猶如被泰山按住的泥鰍,如何也脫不開身。

眼見就要命喪此地,還是薛荔及時出手,拋出了那天趁亂在陵墓裏撿到的玉盒。

白玉質潔,落地清脆有聲,封盒的方式,顯然卻是魔修的手筆。也不知裏頭裝了什麽東西,一下便激起了其中一名元嬰魔修的興趣。

等他拾起玉盒,取出裏頭的畫卷,漫不經心地展開一瞧——

底下四人的腦海裏,登時不約而同地回蕩起當日在陵寢裏,某位魔修的告誡:挨了這位的畫,管你有沒有碰,拿什麽碰,至尊都是容不得你的。

——果然,畫卷展開不到一半,鬼夔已然發出狂怒無比的咆哮!那元嬰魔修驚駭無比,當即將畫脫手丟出,可惜太遲了,鬼夔不過一伸利爪,他的脫凡肉身便被擠成了一團支離破碎的血肉,連遁逃的魔嬰也不得幸免,被一尾巴拍得精魂四濺,在高空中爆開。

隨即,趁著鬼獸爭相托舉搶奪那畫卷,無暇顧及他們的間隙,孫宜年一個唿哨,四人趕忙調轉方向,幾乎以燃燒根基的速度拼命往前逃,這才算躲過一劫。

四處都是鬼獸,人間的都城升起真仙設立的隔絕陣法,拒絕任何外來者進入,無論鬼獸還是修真者,他們只得繼續漫無目的地流浪。更糟糕的是,多半由於那幅不知內容的畫卷,四人的身形樣貌,在鬼獸與魔修之間傳得越來越廣,比通緝重犯還要來得可怕。他們每到一個地方,幾乎都可以聽見、看見魔修盤問殘害無辜的修士或凡人,逼迫他們回答“有沒有看到這四個人經過”的問題。

這樣如梳如篦的搜查,天羅地網的布置,許是真的運道庇佑,四人有驚無險地捱過了一次又一次要命的危機。最後,他們在路上認識了一個名為姬爻的散修,對方身上居然帶著能夠隔絕鬼獸感知的家傳法寶,五人一齊結伴,這才算有了安穩睡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