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問此間(十)

東沼國的王裔,年紀輕輕,修為已然不俗,淑質英才,更兼美名在外,凡是見過他的人,對他唯有溢美之詞,就沒有說不好的。

得了這樣一個看似完美無瑕的聯姻對象,晏歡卻只想冷笑。

是施舍,還是舍下重本的拉攏,又或者一次反差完美的展示,向世人昭告仙人的慈悲?

……也罷,原因不重要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既然真仙想玩遊戲,他當然可以奉陪。

哪有真正光彩潔白的事物?晏歡最清楚明白不過,表面上越是皎潔明亮,背地裏就越是惡濁汙穢,聖人所宣揚推崇的“大道”,不過是一種壓抑本性的教化手段。諸世沒有凈土可言,正如他站在雲端,能嗅到一整個人間的惡與不堪。

這個所謂的“完美無瑕的聯姻對象”,必然也是這種貨色。

望著鏡子,晏歡揚起眉梢,忽然笑了起來。

不,這麽一想,倘若那位小王子是個真正不諳世事、雪白潔凈的完人,那樂子可就大了。想必玩弄起來,也更具有一類別樣的趣味。

他站起來,漆黑的法衣猶如一尊沉重而封閉的棺槨,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他的全身,將遍體搖曳的觸須、劇毒的惡意,以及遊蕩的九目,全嚴嚴實實地蓋在了無法見到天光的暗處。

去見見他罷,晏歡打定主意,緩步向外面走去。

踏上漆黑的台階,他移目前望,在四壁皆黑的宮室裏,晏歡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未來的道侶。

——扶光,扶日之光,對方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就像落在眼中的一輪太陽,他的美甚至灼傷了自己的視線。

就在他注視劉扶光的時候,對方也呆呆地望著自己。回過神來,晏歡乍然想到他用於偽裝的皮囊,一時的驚艷,皆化作厭倦的鄙夷。

他生來無目,面貌駭人,在用偽裝對外展示的同時,又深恨那些只過看他一眼,就因外表朝他示好的人,心態之扭曲,自不消說。此刻,劉扶光一來,便正好踩中他的忌諱,在他眼裏,這個所謂的完美聖人,瞬時跟庸常的乏味俗人沒什麽分別了。

望著面前的青年,晏歡九目輪轉,眼神中透出諸多無常的陰暗惡意。

“我該怎麽稱呼您呢,直接叫晏歡,是不是有點太失禮了?”劉扶光也回望著他,嘴唇微翹,露出耀目的美麗笑容。

人形的晏歡嘴唇微張,正要開口回答——

時間和空間乍然凝固,猶如包在松脂中的琥珀,世界靜得一絲風也沒有。

——宮室的大門處,逐漸傳來沉重的響動,像是有什麽龐然巨大的生物,正欲急不可耐地擠進內殿,擠進那個足夠容納數十人同時進出,卻無法讓祂探進一顆頭顱的門框。

“扶、扶光……”祂吐出混沌的、咕嚕粘稠的呢喃,那異常可怖的聲音,便如巨量滑溜溜的肉蛇,從龍的舌尖滾落,扭動著流淌到地上,“扶光、扶光……”

祂就這麽癡癡地低語,在龍宮外來回徘徊。夢境宮室的大門,就像某種堅不可摧的屏障,把祂決然地攔在外面。祂時而俯下身,用簇擁堆積的九目窺望著裏面,時而稚拙地伸出沒有真形的龍爪,用指甲尖端徒勞地撬那扇大門。

“你笑了……我記得你……笑、在笑……”

祂貪婪地囈語,九目凝固不動,死死盯著“劉扶光”的笑容。一切像是按下了暫停鍵,時間停住了,在夢境裏演繹離合悲歡的人自然也停下了。

晏歡——準確來說,是龍神晏歡,正盤繞著漫長的軀體,如同捏著掌中的寶珠一般,牢牢捏著夢中的龍宮。

與祂此刻的狀態相比,那宏偉起伏的龍宮,確實跟一顆玲瓏袖珍的珠子沒有任何區別。

祂是惡孽的血肉洪水,失去了約束的浩瀚孳生,神明的樣貌與情態,已經無法用文字來形容。

圍繞著九枚碩大無朋的眼球,不可計數的漆黑觸須漫蕩、溢流,仿佛億萬根狂舞的神經血管,組成了浩瀚龍神的肌肉、鱗皮與趾爪,唯余心口的位置,殘損著巨大的空洞。

祂經過的每一寸空間,都有灼熱如巖漿的氣浪滾滾而上,地面同時爭相爆出堆疊亂長的密麻殘肢,那些甩動抽條的脊骨、無序混亂的器官瘋狂糾纏,彼此不分地融合在一起,很快又冒發熱氣,溶成了肉漿色的大海,翻滾著托起龍神的身軀。

畸變是惡,扭曲是惡,不加控制的生長是惡,祂置身於夢境的時空,頃刻便將這裏化成了妄誕的極惡煉獄。

“扶光、扶光……”因為久久不得進入,祂嗚咽著,急切地喚著那個救命的名字,“讓我進去,我要、要……摸、讓我挨得近一些……扶光,你……”

像有一萬張嘴齊齊出聲,模糊不清的話語,從龍神口中傾瀉而下,使人只能捕捉辨認出很少的只言片語。祂纏膩地哀求了許久,麻木混沌的頭腦,似乎才想出一個解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