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問此間(二十二)

拿著玉簡,劉扶光陷入沉思。

眼下的情況,晏歡做了什麽,好像已是昭然若揭的事。自己馬上開始好轉的身體,為之一清的天穹,晏歡通身燒灼撲鼻的熱氣,以及碎裂大半的龍角……他滌蕩了玄日?

大日真火非同小可,即便龍神親自出手,也免不了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由此可見,他去了那麽長時間,未必沒有養傷的緣由。

他垂下眼睛,神色仍是淡淡的。

晏歡確實遵守了他的諾言,他發誓要治好劉扶光的傷,竟就真的這麽去做了,並且一出手,就是光復玄日這樣偉岸的大業。但許是真的無話可說了,劉扶光猜出了他幹下的事,內心卻毫無波瀾,只有種“嗯,知道了”,以及“哪怕他不治好我的身體,也早就該這麽做”的念頭,在腦海中掠水無痕地一點而過。

不過,他那天看到的第十只眼睛,究竟是不是眼花?

劉扶光盯著手裏的玉簡,光潔無瑕的指甲,輕且慢地劃過上面古奧繁復的篆文。

不,他在心裏搖頭,可以說我體虛氣短、身子孱弱,但我這雙眼睛,從不曾錯看過什麽事物的本貌。

那就是……晏歡當真多生了一只眼目?

九為陽數之極,晏歡固然生來無眼,但軀殼遍布九目,其實這也是天生為龍,又為神裔的特權之一。九字深藏大道之中,不是哪個阿貓阿狗,都能擁有以九為數的天然象征的。

蹊蹺,劉扶光默默思忖,真蹊蹺,莫非這是他重燃玄日,天道為他表彰的證明?

這麽想著,他又哂笑一下,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晏歡本來就是惡德的象征,這筆業債擢發難數、罄竹難書,哪怕償還到萬年之後,恐怕還有得剩,倘若這會兒點了個太陽,天道便上趕著找補,未免太不合常理。

那這便是相當不妙的先兆了。第十只眼目的出現,無疑打破了九數之尊的平衡,可是……

劉扶光擡起頭,掃過不遠處的晏歡,龍神立刻敏銳地感應到了他的視線,轉頭的速度快得像電打,對劉扶光露出極致阿諛殷切的笑容。

……可是他都這樣了,再不祥,再有厄運,又能糟糕到哪兒去?倒不如說,不祥和厄運,原本也在他管轄統治的範疇裏。

感情告訴劉扶光,拋開它吧,別再管關於晏歡的任何事了,你已經吃到了足夠多的苦頭;但在潛意識裏,另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對他說,這件事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身為至惡,晏歡身上發生的任何異端,都預示著諸世即將出現的變化。

接過晏歡遞來的藥碗,劉扶光面不改色地喝完,抹去嘴唇上的藥汁。

幹涉,還是不幹涉?

他放下玉簡,簡面與床邊的小幾輕輕一撞,發出泠泠的脆響。

日子一天天過去,東沼國民的行程也逐漸步入正軌。普通人逐漸熟悉了這個六千年後的一切,縱然還有些不適應玄日照射、濃雲蔭蔽的天空,但飯還是要吃,覺也要睡,只要能腳踏實地的過完每一天,對於未知世界的恐懼,總能逐漸淡去的。

劉扶光的父母兄長,都在白天忙得不見蹤影,劉扶光獨自待在宮室裏,每日翻看成堆的書簡篆錄,重復著“看書——喝藥——無視晏歡——和家裏人小聚說笑——睡覺”的流程,乏味又充實、平淡且靜謐的時光,仿佛河水一般穩定地淌過。除了個別方面尚存毛病,劉扶光已是十分滿足。

而在晏歡心裏,他為劉扶光做了一件絕佳的好事,不說收到嘉賞,哪怕僅是一個肯定的點頭,小小的微笑,或是一個詫異的表情,一聲不以為然的輕嗤,一瞥厭惡的眼神……任何東西,只要是劉扶光針對他的回應,什麽都好!

可惜,他什麽也沒得到,劉扶光平靜的面容,便如一堵牢不可破的冰墻,而他自己就立在這堵墻後,波瀾不驚地過著沒有晏歡的生活。

晏歡無法控制體內翻湧上來的沮喪與失落,貪婪的惡習質問他,浮躁的脾性催促他,急功近利的本能鞭笞著他,一定要叫他期待著劉扶光的反饋,他的九目在身上焦急地瞪著,各自轉向不同的方位。

一滴滾燙的熱水飛出玉缶,濺到他的手背。

晏歡盯著那滴水珠,在他的注視下,清澈的水珠瞬間泛起七彩腥膩的油光,翻騰如針尖的密麻眼球,猶如無數顆鼓脹又破碎的氣泡,將這圓小小的水,煮沸成了變化無端的肉瘤。

異象轉瞬即逝,不過一息的時間,如何可怖增殖的實體血肉,簇擁的眼珠、揮舞的神經……全然消逝在彌漫的熱氣中,千帆過盡,水珠仍是水珠,清澈、渺小,在他的手背來回可憐地顫晃,繼而滑下皮膚,滴碎在地板上。

晏歡忽然就釋懷了。

無論怎麽說,他畢竟還活著,而我還能隨時與他相見,睡在他的腳邊,聞見他的氣息,呼吸他呼吸過的空氣……晏歡想,我還有什麽不能滿足?這總比以前好,比任何時候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