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問此間(三十四)

“受用了這麽久,你還覺得不足,實在有我的風範啊。”至惡嘖嘖稱奇,“算啦,無論如何,你還欠著我一點債,還完便罷,我可沒空搭理你。”

聖宗跪在地上,一口口地狂吐鮮血,至惡的一句話,已經向他隱晦地揭開了未來的一角:鼓樓鐘聲再響,迎接他的就不再是極盡幸福的生活,而是地獄般的黑暗循環。

至惡毀了他……徹徹底底地毀了他。

“殺了……我……”聖宗不斷嘔出粘稠的血塊,觳觫地含糊道:“殺了我……”

至惡沒有說話,不知為何,聖宗只覺對方正在斜睨著他,用絕端的惡意輕蔑著他。

“死?”它道,“死才是最無趣的結局,你就捱著吧!”

風聲呼嘯,魔神狂笑離去,卷起遮天蔽日的黑霧,轉瞬消失不見,徒留人間的天子,佝僂身軀、形容枯槁,痛苦地滿口噴血,直至神志潰敗,昏死在地上。

武平的皇宮混亂成什麽樣,晏歡才管不著,他招手一攬,便從天上喚回了那顆漆黑內丹,重新收回體內。劉扶光望著他,問道:“你那邊解決了嗎?”

晏歡點點頭,像只開屏展翅的花孔雀,想含蓄地炫耀,又沒含蓄起來:“不費吹灰之力,要毀掉他的心智,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事。”

看見他沾沾自喜的模樣,劉扶光也覺得怪好笑的,但他面上沒露出破綻,仍是淡淡的:“這麽輕易,他便服輸了麽?”

晏歡譏諷道:“我待他的手段,對你來說不值一提,或許,連做你腳下一塊礙事的石頭都不夠格。可對他這種人……”

他自顧自地冷笑了幾聲:“他這種人,我見得太多了,比大海裏的水都多。他固然自稱聖宗,但心裏比誰都清楚,成功的帝王不需要良知和美德,一切道德上的約束,從發明之初就不是用來束縛上位者的。成功的帝王是有鱗的蛇蟲、厚皮的龜鱷,渾身上下,只剩虛假的眼淚滾熱。良心與德行的缺陷,恰恰是他們的絕佳天賦,這使他們可以盡可能多地給臣民造成苦痛,因為民越弱,國越強,穩固皇位、駕馭他人的最好方式,就是用權力的倒刺鞭子,捆死弱者的喉嚨。”

劉扶光看著他,沒有說話。

表面上,他評價著聖宗,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在說自己。

晏歡諷刺的笑容逐漸淡去,他緩緩道:“這種人,只會把自我看得太重,覺得他站在世界中央,連日月星辰也要圍著他轉悠。所以,一旦遇到挫折風浪,他要麽平穩度過,要麽被徹底摧毀,不會有其它路可走。”

劉扶光半晌沒有說話,他道:“晏歡,你與我說實話,你到底是怎麽整治他的?”

不料他突然問了這個問題,晏歡一時間慌了神,他知道,以劉扶光的良善性格,未必會認同他處置孕婦和嬰兒的方式,他忍不住支吾了片刻,眼神亦閃躲起來。

“怎麽了?”劉扶光微微嘆氣,“說吧,你做都做了,我又不能拿你怎麽樣。”

晏歡心虛至極,氣息也不由發顫。他與愛侶的關系,好不容易才看到冰釋前嫌的曙光,嘗過蜜糖,怎麽可能再忍受苦水?劉扶光不用做什麽,只消冷下目光,不再與他說話,這就比千刀萬剮還叫他哀痛了!

“我……”他猶豫萬分,不知該不該說個好聽的謊話,先哄得愛侶高興。

這時候,劉扶光又輕聲道:“你別瞞我。”

這四個字,已瞬間將晏歡的心防擊垮。

索性這一生一世,便栽在他手裏了……龍神心一橫,說就說罷!

於是,他低著頭,將自己是如何哄騙聖宗,如何掠奪時間,如何用他的發妻愛子使其崩潰,一一說了個清楚。他講完,劉扶光也沒開口判決,晏歡心中惴惴不安,慌得九只眼睛俱僵硬了。

“……你做得不對,”許久,劉扶光嘆息道,“但我沒什麽好怪你的。”

晏歡睜大眼睛,疑心是自己聽錯了,聽出了幻覺。

“他的妻兒,尤其是妻子,受苦甚巨。你用這種方式給他們解脫,確實過激,”劉扶光認真道,“只是,他們已經過世,死去很久了……假如這樣就可以叫聖宗嘔血崩潰,結束這場輪回,那就這樣做吧,我不怪你。”

他不怪我!

晏歡喜不自勝,只覺有股暖意席卷過全身上下,叫他受寵若驚,眼眶發熱,淚都快湧出來了。

“我、我原以為,‘聖宗’雖然可鄙,但他又吐血、又痛哭的模樣,你會覺得他可憐……”龍神語無倫次地說,“我以為你要責備我……”

劉扶光搖頭:“可憐?他有什麽可憐的?”

他轉向晏歡,皺眉道:“黎民百姓不可憐麽?即便輪回中風調雨順,農田谷物都有大收成,可稅收幾何,日常開銷幾何?不過勉強裹腹。農民披星戴月,在土裏刨食;商販早出晚歸,為幾枚銅板算計;樂戶優伶、乞丐漁胥、走卒廚役……這些俗世中認定的賤籍,更是度日艱辛。反觀他呢,掌握著全天下的資源和權勢,吃一頓飯,管普通人十年都綽綽有余,就算感覺不到快樂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