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沈瀾的馬車一到衙門, 透過馬車上的象眼格窗望出去, 便見北衙街前密密匝匝,停著十幾頂藍布帷轎, 還有七八輛兩輪騾車。

不止糧商, 武昌城內大戶只怕今日全都來了。看來李心遠和趙立兩人果真紮根甚深,只半個晚上的功夫,便聯絡到了這麽多人。

想想也是, 沈瀾家宅被焚一事就足夠令人驚懼, 更別提還有王俸帶人強攻破門。富戶們哪裏還坐的住?

思及此處, 沈瀾便下了馬車,與幾個皂隸差役交談幾聲, 便被人帶著繞開青磚影壁,穿過五架梁、黑紅漆的大門, 復又從單檐硬山灰瓦頂的儀門東側小門而入, 又行了數步,繞過三班六房、寅恭門等地, 終於到了思補堂。

思補堂原是知府休憩之所,此刻卻是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沈瀾甫一進去,便見兩側圈椅上坐了二十余人,打眼一望,個個青衣葛布,只差補個補丁了。

沈瀾有些好笑,只她自己今日也是細布青衫,頭發略微淩亂, 睡眠不足, 以至於稍顯萎靡。

“沈娘子來了。”

“聽說沈娘子昨日家宅被焚, 如今可好?”

“依老夫看,這王俸著實可恨!”

一群人湊上來,三言兩語地替沈瀾抱不平。沈瀾心道既然如此,怎得不見你們昨日來援助我一二。

她心裏想著,卻含笑與眾人一一見禮。剛一落座,王廣俊便拈著長須,自東稍間的茶房裏走出來。

王廣俊年過四十,方臉闊耳,頗為威嚴,他落座上首,面容肅穆道:“諸位前來所為何事,本官已知曉。”語罷,又道:“只是礦監稅使一事,實乃朝廷下旨,非本官人力所能及啊。”

一推六二五,半點不沾身。

大夥面面相覷,李心遠便拈須嘆息道:“大人為難了。”

於是眾人紛紛感嘆大人辛勞,沈瀾坐在人群裏,只含笑看著,靜默不語。

眾人拍了會兒馬屁,面面相覷,只等著旁人主動提及要王廣俊上奏,請求朝廷撤銷礦監稅使一事。

眼看著大家都靜默不語,沈瀾便含笑道:“是我等為難大人了。既然如此,民婦這便告辭了。”說罷,起身欲走。

滿座皆驚愕,李心遠即刻坐不住了,若沈瀾走了,他們今日哪裏來的由頭。便拈須笑道:“沈娘子且慢。”語罷,語重心長道:“王大人也是曉得的,外頭礦監稅使鬧騰地厲害。沈娘子家宅被焚,當真是一等一的苦主啊。”

三兩句話便將眾人的視線引到了沈瀾頭上,強逼沈瀾出頭。

沈瀾心中冷笑一聲,便只低下頭去,抹了抹眼角:“民婦不過一介寡婦,拉扯著孩子艱難求生,誰料到又遭王俸欺淩,冤屈無處可訴。無可奈何之下,只能來尋大人了。”說罷,哭訴道:“還望大人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救救民婦罷。”

王廣俊臉色一白。三年來,沈瀾禮物送得殷勤,卻從沒有一次提及過她待自己的救命之恩。誰料到她偏偏當著今日這麽多人的面,揭開了這樁往事。

“沈娘子對王大人竟還有救命之恩?”趙立驚詫道。

在座的富戶們也紛紛議論起來。

“哎呀,從未聽過此事。”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沈娘子怎得往日裏不提?”

好鋼自然要用在刀刃上。沈瀾拿蘸過姜汁的帕子揉了揉眼角,哀聲道:“哪裏就有什麽救命之恩呢,不過是來了洪災,沈家扶危濟困,幫了大人些許小忙罷了,不值一提。”

在座的各位沒人是傻子,個個心明眼亮,紛紛笑道:“沒料到沈娘子竟救過王大人。”

“沈娘子實在功德無量。”

王廣俊聽著耳畔聲音,頗有些惱怒。民變的事總督、巡撫、布政使、鎮守太監都知道,根本瞞不住。

他原本打算順勢將沈瀾下獄,屆時她便是罪魁禍首。自己事後補救,責任也能小一些。誰知對方竟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揭破此事。

這下好了,他若強將沈瀾下獄,對方本就是個寡婦,一個欺淩孤寡、罔顧救命之恩的名頭栽上來,保不齊謠言傳著傳著能變成他構陷救命恩人。屆時他在士林裏,名聲能頂風臭出十裏地。

王廣俊雖私底下跟太監勾勾搭搭,但他還沒不要臉到這種地步。

“沈娘子救命之恩,王某日夜不敢忘。”王廣俊滿臉真誠:“說來沈娘子也是可憐,無故被那王俸焚毀家宅,肆意欺淩。”語罷,深深嘆息一聲。

沈瀾心緒稍松。心知王廣俊這是答應了,在上報給布政使的奏折中進行潤飾,將沈瀾描繪為純粹的受害者。

“多謝王大人憐憫。”沈瀾柔順道。

王廣俊便溫聲道:“沈娘子乃我王某救命恩人,今後若有所求,王某在所不辭。”

沈瀾心知,這意思是以後有事就別來找我了。

她半點都不懼王廣俊這種半威脅半警告的話。民變一起,王廣俊必要遭殃,別說來對付沈瀾了,他那官位能不能保住,還是個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