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已至五月底, 黃梅雨深, 乍暖還寒。沈瀾披了件天青色的大氅,立於廊下, 環顧四周, 唯見雨絲之下,寒銷碧草,煙籠細柳, 一派哀愁如絮, 綿密不絕之景。

沈瀾忙碌了半個月, 終於將鋪子盡數關閉,又替手中宅子尋到了買家。今日便要搬家去往鄉下的莊子上。

她只在廊下看了會兒雨。沒過多久, 劉婆子便匆匆來報:“夫人,都收拾好了。”

沈瀾點點頭, 起身道:“走罷。”

劉婆子卻沒動, 只是躬身站著,猶豫不決道:“夫人, 真的要去鄉下嗎?”

沈瀾已經不是頭一回聽見手下人勸她,再觀望一二,沒必要這會兒遠離城市去鄉下。她也能理解,若可以,誰願意離了繁華熱鬧的城裏,舉家去鄉下。

思及此處,沈瀾便好聲好氣道:“劉娘子,半個月前生員們因誦讀《財貨疏》被緹騎抓住,近萬百姓圍住稅署, 鄧庚帶著緹騎當眾射殺了數人, 百姓們含怨四散離去。”

“十二日前, 碼頭課稅愈重,數千腳夫挑夫聯合圍堵府衙。新任知府生生被圍困三日,民眾方才散去。”

“六日前,鄧庚宴請了八名富商,事後將其中四名下獄問罪,並在其家中搜出了《財貨疏》。”

“前天,有士子於牢中不堪受刑,大聲誦讀《財貨疏》,怒罵昏君無道,桀紂在世,被人毆打身亡。昨日,近萬民眾手持竹刀棍棒,再度圍堵府衙。”

整個武昌,活像一只巨大的火藥桶。只等著被不知道哪裏來的一點火星子引爆。

劉婆子聽得冷汗淋漓,只訥訥點頭,憂慮道:“那、那這個鄧庚會不會找到我們頭上來?”

沈瀾雖憂心忡忡,卻搖了搖頭。

鄧庚既是在王俸身死後才上位的,說明鄧庚後台比王俸小。眼看著王俸在強占沈宅的過程中被殺,鄧庚生怕步上王俸後塵,並沒那個勇氣再來挑戰一次。也沒有要幫王俸報仇的意思,保不齊,他還要謝謝沈瀾,殺了王俸,讓他上位呢。

話雖如此,可這些也不過是沈瀾推測罷了。如今最好的辦法便是避去鄉下,不摻合城中事。

見沈瀾搖頭,劉婆子越發不解:“夫人,既然礦監稅使不會來尋趁咱家,那咱們為何要避開?只管在家中躲著便是,外頭鬧騰便鬧騰罷,與我們何幹呢?”

沈瀾輕嘆一聲:“我怕的根本不是礦監稅使。”而是《財貨疏》。

若這東西只是有心人炮制出來,就為了黨爭也就罷了。最怕的是為叛亂或者造反做鋪墊。

與造反謀逆緊密相連的,是兵災。

若真有類似的白蓮教徒叛亂、叛軍亂兵屠城,加之素日裏遊手好閑的惡漢挨家挨戶地搶錢搶糧搶女人,沈瀾身側這麽點護院頂個屁用。

“小亂居城,大亂居鄉。這話是有道理的。”沈瀾正色道,“走罷,我們得趕在傍晚之前到達莊子上。”說罷,返回房中取了一柄油紙傘。

蒙蒙細雨裏,她撐傘出了大門,望了望隔壁鄰居,卻見烏木門緊閉,無人進出。沈瀾也權當自己沒看見,只提著裙擺上了騾車。

三輛騾車侯在門外,青騾打著響鼻,在蒙蒙細雨裏拉著車,向城外行去。

川湖總督府。

“走了?”

聽見平山來報,只說沈瀾離去了。裴慎倒也不甚意外,前些日子沈瀾開始關閉鋪子、托官牙販賣宅院時他便已意識到了,她這是想遠遠避開。

裴慎倒沒別的想法,只是可惜臨行前竟沒能見她一面。

轉念一想,彈劾他和父親的奏折從幾日一封,到了一日十幾封。這般情況下,他不好妄動,以免給沈瀾帶來麻煩。

裴慎安靜注視著案上七八封彈劾自己的奏折,平淡道:“城中將亂,避開也好。”

沈瀾並不是頭一個離開武昌城的,早就有不堪承受的百姓去了鄉下躲避,或是去其余州縣投奔親朋故舊,更有甚者,出了湖廣自去別的省避災。

“叫林秉忠帶著平山幾個,遠遠地綴著,保護好她。”裴慎將手中彈劾自己的奏折盡數扔進火盆,溫暖的火光耀出裴慎俊朗的眉眼。

陳松墨猶豫片刻,到底應了一聲,領命去尋林秉忠。

他一走,室內便只剩下石經綸。

“大人,再過一時半刻的功夫,旨意便到了。”石經綸竭力想平靜下來,奈何眉宇間充斥著遮掩不了的焦躁。

是成是敗,只看這一遭了。

裴慎安靜地坐著,看著火苗舔舐著奏報,將那些“擁兵自重”、“自矜功伐”、“恃勇輕敵”、“私撰妖書”之類的字句焚燒殆盡。

窗外黃梅雨瀟瀟,絲絲縷縷,淒清綺麗,直叫人平白生出些哀愁別緒來。

沈瀾坐在騾車上,在如織細雨中,慢悠悠往西側平湖門行去。

騾車上不好讀書,沈瀾閑坐無事,拈了顆窩絲糖含在嘴裏,她正欲閉目養神,卻忽而聽見街上如奔雷一般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