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三更天, 湖廣稅署。

白日裏湖廣百姓圍堵的太厲害, 況且夜間帶著囚車又不能行路,余宗沒法子, 只好將裴慎帶來稅署。

可稅署哪裏有牢房, 便隨意尋了間廂房將他關進去。

裴慎手足鐐銬俱在,不好動彈,便坐在榻上, 安靜望著軒窗。

忽然, 門外傳來匆匆腳步聲。裴慎循聲望去, 卻見余宗推門而入,見裴慎坐著, 便笑道:“裴大人別來無恙。”

裴慎見他蟒服鸞帶,心知他是來耍威風的, 便溫聲道:“承蒙余大珰照料。”

余宗白日裏在他面前丟了人, 又被百姓罵了無數句閹狗,這會兒心裏正恨。見他窮途末路還渾然不懼, 頗有氣度的與自己談話,更是生惱,便對著身後兩個小太監斥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給裴大人瞧瞧東廠的手藝。”

裴慎自知有這一遭,便淡淡道:“余大珰,陛下只叫你將我押解進京,何曾要你動刑?”

余宗自問是體會了上意來的,也知道若裴慎死了,陛下心裏雖高興, 然而挨不住滿朝文武的壓力, 以及洶洶民議, 屆時必拿他頂罪。

可這也不代表他不能叫裴慎吃些苦頭,只要沒弄死便好。

余宗坐在小太監們搬來的楠木太師椅上,拂了拂衣擺,慢條斯理道:“彈琵琶、雨澆梅花、梳洗是用不了了,只是水刑、鞭刑、夾棍、貼加官,也不知裴大人想選哪一樣?”

裴慎面不改色,泰然自若道:“我奉勸余大珰且消停些。我受刑過後,明日囚車出行,必定難看。屆時若加上四方百姓圍堵,只怕余大珰都出不了稅署。”

余宗最惱恨他們這種沉靜之人,襯得他白日裏險些腿軟的樣子煞是狼狽。

他皮笑肉不笑道:“裴大人是勛貴之後,進士及第,必是個文雅人,那便用些不見血的法子。”說罷,便有旁人取了銅盆和一疊牛皮紙來。

裴慎神色清淡,不疾不徐道:“明日一早,出行之時,我的親衛必在人群中。屆時,我便叫他們割下余大珰的首級,扔去喂狗。”

余宗面色大變,厲罵道:“你要造反不成?”

裴慎搖搖頭,溫聲道:“待我殺了你,便自縛進京,向陛下請罪。”

請罪個屁!陛下便是真殺了裴慎又如何,那會兒他命都沒了。

余宗被他威脅了一通,難免神色猙獰。更要命的是,他發現自己如今必要好吃好喝的送裴慎進京,否則這人稍有不如意,只管令親衛殺了自己,再自行進京便是。

直娘賊的!這哪裏是押解進京,這是他余宗請了尊菩薩!

余宗心中生怒,忍不住威脅回去:“擅殺傳旨內臣可是大罪,形同謀逆,陛下必定會將你處死!”

裴慎神態篤定,反問道:“難不成不殺你,我入京之後便能活命嗎?”

余宗微愣,試探他:“裴大人說笑了,入京自是要受三司會審,哪裏就非死不可呢?”

裴慎瞥他一眼,懶得搭理這官腔。

見他不理自己,余宗便斥退身後幾個小太監,摒棄了官腔,真心實意好奇道:“裴大人既知自己必死無疑,為何還要進京?”

裴慎淡淡道:“我白日便說過了。”

余宗一愣,想了想,裴慎白日曾說過,裴家世受皇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余宗唏噓不已,心道俺們太監日日被人罵閹人,實則待主子最是忠誠不過,這裴大人倒與我相似。

只是裴家父子倆被主子過河拆橋,用完就扔,俺們太監也一樣,成日裏做陛下的尿壺,專幹些臟事兒。

他心裏陡然蕭索,又有些同病相憐之感,便嘆息著擺擺手:“裴大人餓了吧,咱家遣人送些吃的來?”

裴慎擅察人性,見他態度轉變,略一思忖大約也能明白他在想些什麽,便隨意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便有個小廝來送飯,裴慎取了個雪白宣軟的饅頭,略一掰開,只見裏頭塞了張紙條。

上頭明晃晃寫著一句:“今夜見夫人,夫人雲:他是生是死,與我何幹?”

裴慎猛地攥緊紙條,臉色煞白。

方才他面對著貼加官之刑,尚能談笑風生,如今不過一張紙條,倒叫他面如死灰。

她對自己,竟連半分憐意都無。只消一想到自己拿生死一事去試,竟試出了這樣的結果,便足以讓裴慎寒心酸鼻,淒惶不已。

即使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不愛慕自己,可裴慎心底到底是存著一分期望的,他們也曾有過快活的時光,澄湖、廟會、端午……樁樁件件,歷歷在目。

或許、或許她待自己是有些愛意的,只是淺了些,淡了些,被恨意遮蓋了。

懷著這樣的期待,裴慎等來了一張令他心如刀絞的紙條。

他木木地在榻上枯坐半夜。過了許久,裴慎方才回過神來,將紙條在燭火中焚毀,又開了窗,將紙灰碾碎,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