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多年來同進同出,不知一起面對了多少喉前劃過的冷刀,他們實在是太了解彼此,以至於……姜錦都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她比誰都清楚,那一箭,裴臨有足夠的距離和時機來反應。

雪無聲地在下,姜錦的鬢間結滿了淩花。

幾步之遙,那個男人望著她,卻不敢再靠近。

姜錦揚起臉,任由冰涼的觸感在她的面頰上蔓延,她深吸一口氣,對他說:

“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解釋吧,告訴她,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者是戰事頻乏,磨鈍了他的警惕,讓他沒來得及反應。

可裴臨沒有。他只是俯下身,去拾那把剛被她打落了的傘。

骨骼分明的指節徒勞無功地扣緊了傘柄。他低垂眼眸,一言不發。

姜錦輕笑一聲,說出來的話字字泣血,“哪怕到這個時候,你都不肯騙一騙我?”

平心而論,她知道沒有任何人活該為她的性命負責。

可那時在她身旁的,是她的丈夫,是她以為可以性命相托的裴臨。

無論是他心底猶豫沒有及時相救,還是他另有秘密隱瞞,這兩種原因,都是姜錦不能接受的。

面前的男人看著她,踏雪向前邁了兩步。

“和我置氣,也不要凍壞了自己。”裴臨艱澀開口,撐傘走到她身側:“天寒地凍,進去再說。”

姜錦卻沒有那麽好的耐心。

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過什麽好脾氣。

“你不解釋,那我來替你解釋,如何?”

她揚起唇角,含笑對上裴臨近在咫尺的冷峻眉眼,“裴大人身世高貴,想換個妻子,這個解釋,是不是很合情入理?”

她很知道怎麽戳他心肝。裴臨擡眸,眼底滿是猩紅的顏色,他說:“姜錦,你想激我。”

雪下得緊,風又冷。姜錦的臉被凍得發麻,連帶著唇邊的笑都僵硬古怪了起來,她一字一頓道:“你又如何得知,這不是我的心裏話?”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裴大人,”她的眼睫在風中抖得厲害,“就像我也不知道,你打得是不是升官發財死老婆的好算盤。”

“又或許你本就對我無意,從前種種……本就是我自作多情。”

冰山般封凍的情緒終於在水面顯露出一角,劇烈的震顫下,裴臨闔眸,一句“你不信我”堵在喉間,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還是不回應,姜錦心口的積郁愈演愈烈。她奪過本該遮蔽風雪的傘,狠狠地往他胸口砸。

她學不來高貴雍容,連發脾氣也不體面,和市井潑婦罵街沒什麽兩樣。軍營廝混多時,罵人的難聽詞句更是信手拈來。

姜錦高聲罵著裴臨,眼淚卻不聽使喚地滑出了眼眶。

被推搡到了一邊的裴臨怔在了原地,他眼瞳微顫,像是被她的淚水深深刺痛了。

她的情緒向來痛痛快快,笑也肆意鬧也肆意,唯獨眼淚含蓄。

他從未見過如此洶湧的淚水出現在她的頰邊。

姜錦一邊罵一邊哭,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惡人先告狀,可裴臨卻一直靜靜地聽著,任她打罵。直到她罵累了,眼淚流幹了,他才解了自己的外衣上前,將她攏到懷裏。

肩下肋前的傷處痛得發緊,姜錦手心發木,沒有再掙紮,任裴臨將自己打橫抱了回去。

爭吵沒有解決任何問題,甚至連憤懣都發泄得不夠盡興,姜錦倦了,倦得很徹底。

自此以後,關於所有的舊事,她再未置一詞,也很自覺地退出了一射之地,不再過問其他,只做名份上該做的事。

蒙上了回憶的色彩後,過往怎麽看都有些滑稽。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更何況還隔著前世今生的鴻溝。

眼下,姜錦回想起自己當年的舉動,尷尬之余,又有些感慨。

這場漫天的雪……和那時好像。

傘下,他們涇渭分明地並肩而行。姜錦有那麽一瞬出神,幾乎要分不清到底是何年何月。

姜錦有些怔愣地自傘下擡頭,望著飛白流灑的天穹,余光中,卻正好能將裴臨側臉的輪廓盡收眼底。

他比她記憶中的模樣年輕了太多,眉眼卻是一如既往的冷冽,連落在他眉梢的雪都要稍遜一籌。

真好啊,姜錦想,他雖然記不起從前那麽多的攜手並肩,可是同樣也記不起那些齟齬,記不起那些消磨在漫長歲月裏的情愫。

有前世激烈的爭吵做對比,眼下的寧靜顯得格外可貴。

或許這就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就這樣……也挺好。

察覺到身邊人氣息的微妙轉變,裴臨低眸,瞧見了姜錦唇邊的淺笑。

他腳步一頓。

她在為何而開心?是因為發現那個男人在等她、在掛心她的安危嗎?

裴臨收回目光,循著姜錦視線的方向,也望向了無邊無垠的夜空。

他忽然開口:“姜娘子,緣何會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