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埋首整理經卷, 將近日所得著書成文的蘇太醫,忽聽得門扉輕叩的聲音。

打眼一瞧,太後宮裏主掌扇傘燈燭的女官錢滴珠, 嬌柔的身影映在薄薄的一扇紗上, 宛如流水般,線條明麗而姽婳。

“蘇大人。太後傳召。”

錢滴珠聲音響在外間。

這樣的召見每隔一兩日總會有的,蘇探微已經習慣了, 前夜離去之後,太後沒再立刻傳召, 應是腹痛症狀有所緩解, 這是好事。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蘇探微欣然願往。

蘇探微將醫經收理妥當,皺著長眉分神回復了一聲, 將行醫的家夥事帶在身上, 舉步跟隨錢滴珠前往坤儀宮。

這樣的路, 不算長也不算短, 兩人已經走了不下十回。

錢滴珠偶然一擡眼,蘇大人的腳步又已落在了身前,從她的角度去看,僅僅只能窺見一側雅白的耳廓,仿似被日光曬照得透明, 能暈染出薄粉的色彩。

她怔了一瞬的神, 直至蘇探微聲音傳回:“娘娘鳳體可還安康?”

錢滴珠愣愣醒回神, 體面垂下了眸光, 定心, 道:“大人醫術精湛, 太後娘娘得大人施針之後, 疼痛緩和一些了,這兩日只是精神有些不濟,也沒能上朝。”

現如今四海太平無事,太後偶然不上金殿,影響可控。只是當她回到太和殿同小皇帝處理奏折時,會稍稍疲累些。

蘇探微頷首,“太後體虛畏寒,臣昨夜擬了一份藥方,請錢內人日後照方為太後煎服此藥,藥性緩慢,得數月才能見成效,請錢內人讓太後萬勿心急。”

她怕苦,不肯吃藥,幾次將太醫煎的良藥都趁人不備,偷偷地倒在了獅子貓的碗裏。

如何說服她,長久地不見成效地去服用這麽苦的藥,怕是比本身開出這樣的良方更難上百倍。

他在前面走著,若足踏春風而信步,錢滴珠偶然擡眸,盯了他的後背一眼,道:“奴婢等人的話,娘娘未必肯聽。照奴婢拙見,若是蘇大人親自去勸,娘娘或許能聽得進。”

蘇探微意外,回眸看了她一眼,“不一定。”

錢滴珠錯開了視線,道:“奴婢,只願太後娘娘千歲,奴婢能看出,娘娘對蘇大人,與我們都不同。”

“何不同?”錢滴珠聽著他略感自嘲的嗓音,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驀然擡起頭來,青年沐浴在日暉之間的容顏偏側過來,偏硬的鼻梁線條底下,薄唇收斂成諷弄的弧度,心上一振,又聽到那聲音哂然而來,“玩物而已,豈有真心。”

那一瞬間,男子聲音之中的嘲笑和厭世,不知怎的就如金石之音的余韻一般,在他耳中繚繞著揮之不去。

她內心湧起一陣類同憐憫的情感,柔和地望著他的身影,低聲又道:“太後娘娘,畢竟……是太後娘娘,她是天上之月,不可攀摘,奴婢等人只能仰望。”

還有蘇大人你,奴婢等人,也只能仰望。

可她還是忍不住,一邊仰視著他,一邊又極為同情他身不由己的遭遇,因為被太後看中,迫不得已,做了這般委屈侍奉的弄臣,在蘇大人心裏,想來必是十分懊惱自厭的。

他唾棄自己,可又無可奈何。

而錢滴珠也知曉,遲早,蘇大人會是娘娘掌中之物,裙下之臣。他在這潭泥淖裏,仍在垂死掙紮,越掙紮,越往下陷落。她明白的。

她不會告訴蘇大人,在太後娘娘的寢宮裏藏著一幅丹青墨寶,那是蘇大人的容顏,畫的卻是先帝陛下。

在娘娘的心中,蘇大人只是她思念先帝時聊以慰藉的替身,而已。這話,太傷人了。

關於太後是天上之月的話,蘇探微沒有再回話,沉默伴隨了一路。

他停在正殿前,叩門等待。

裏邊傳出翠袖的聲音,請他入內,蘇探微在殿前撣了撣衣塵,眸光撞見正在美人靠下逗弄獅子貓的蹲距的美人背影,走近幾步,舒了口氣,行禮間嗓音低沉地喚道:“太後。”

姜月見聞聲,投食的手腕頓了頓,朝他看了過來,笑靨如花,招了把手:“過來。”

蘇探微腳步湊近,姜月見令他蹲下,他依言行事,姜月見將獅子貓抱了起來,這二世祖聽話地臥在美人膝上,精神不濟地動也不動,姜月見十分疑惑,將獅子貓給他看。

“團團也不知怎的了,近來食欲不振,你替哀家看看。”

面對太後將一個醫人的大夫當作獸醫使喚,蘇探微胸中憋了一口濁氣。

“臣恐怕對一只禽獸無計可施。”

太後撫著柔軟貓毛的素手滯了滯,她擡眸望向蘇探微,直覺他今日頗有怨氣,說話夾槍帶棒,太後美眸凝睇,歪下視線,笑意吟吟地撫著貓咪線條流暢的背脊,任細膩的貓毛從指尖泉流似的滑過。

“哀家覺著,蘇殿元在指桑罵槐呢。”

“……臣不敢。”

聽聽,真像在咬牙切齒了。一向好脾氣的殿元才子,不知是誰惹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