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太師府邸, 佛堂前柏木蕭森,大雨壓境。
入夏時節的雨勢來得磅礴而熱烈,嘈嘈切切敲擊著黛色的瓦檐, 檐角下一排排碎珠迸濺掉落, 積水漸漸漫漲上石階,沒過了來時的幽徑。
老太師垂眸誦經,身跪得筆挺。
年輕時不信神佛, 到後來,一身殺業太重, 妻離子散, 如今回首前塵都是淒涼,他這一生鑄成了三錯,第一錯便是辜負了妻子, 沒有相信她, 第二錯便是錯怪了兒子, 將他親手送上絕路, 第三錯……武威之戰時,沒有力抗君命,差點兒斷送了陛下性命與半幅山河。
腳步聲不輕不重,刺破了霏霏雨聲。
太師身影一滯,回頭, 青年脫掉了肩上架著的蓑衣, 將覆蓋了厚厚一層雨水的蓑衣, 連同油紙傘一同擱在門廊底下, 眼眸輕松, 若有雪光。
微生默大驚, 急忙迎上去:“陛下……冒雨前來, 身上可有濕?老臣這就去……”
老太師忙著去自己不成器的兒子留下的房間裏找他的舊衣物,被蘇探微攔下,他的臂膀阻止了老太師去路,笑道:“無妨。我身上未濕。”
又道:“師父,我已不在那個位置上,很久了。換個稱呼吧。”
老太師沉思了半晌,“那,老臣便鬥膽,改叫昔玦?”
這個字,也太過久遠了,久到蘇探微有一瞬恍惚。
但沒有拒絕。
老太師扶他進佛堂,供案上焚著香,煙氣裊娜,時鮮瓜果供品不一而足,木魚放得規規整整。堂上繚繞著一段茶香氣,老太師將暖手的茶爐遞上,蘇探微接過來,眉眼垂落。
“陛……昔玦,讓我查的那兩人,有些眉目了。”
老太師落座後,從壁上供奉的二爺神像底下的壁龕裏取出了一沓紙,交到蘇探微手中,對方莞爾緩笑:“老太師如今是一面殺生,一面信佛,兩不誤事。”
微生默老臉被激得發紅,汗顏道:“昔玦取笑我了。”
卷宗展開,蘇探微凝目。
“這就是兩人過往的所有音塵了,黃鐘呂行跡簡單,他是貢生,父親本就是國子祭酒,生母在歲皇城經營幾家雜鋪,他十八歲選入太醫院,一直於太醫院供職,性格反叛孤僻,不善與人來往。”
卷宗上關於黃鐘呂的記載也十分簡單,寥寥幾張紙,蘇探微皺眉掀過一頁,其下厚厚一沓,則是屬於另一人。
老太師在說起這人之前,心懷感慨地嘆道:“這個錢元夏,來頭就復雜了。”
老太師道:“錢元夏,本是劍南川人,出身貧寒,家中只有一個老父和一個妹妹,他少年為了填補家用,做了劍南道上的行腳大夫。後來受了劍南道左都禦史徐靄的青睞,入帳下做了一名軍醫。這軍醫做得好,在當地名氣很大,徐靄推薦他,投入廣濟軍鄺日遊麾下做了副手。後來幾經輾轉,調用太醫院,此後便在太醫院待了幾年。”
最後總結:“這兩人,都是太醫院翹楚,一同死在了景瑞五年的那場大火裏。昔玦是覺著他們死因蹊蹺?”
蘇探微快速翻閱,這兩人的生平簡述起來就與太師說得一樣。
眉心的痕跡深了幾許,一縷未完全幹涸的水跡沿著濕亂的鬢角淌下,指節扣著掌心的一沓宣紙,倏然,於紙張犄角處眸光若定。
“師父,錢元夏在歲皇城有一個朋友,是都城最大的藥房回春局的掌櫃?”
這一點老太師忽視了,被蘇探微這麽提醒,他想了起來,心弦一震:“是。”
蘇探微若有所思,將手裏的宣紙從中折起。
微生默上半身湊近:“要我再盯著那個回春局麽?”
蘇探微緩緩道:“師父的影哨,能力足可信任,但切忌打草驚蛇。”
“噯,”微生默鄭重其事,“老臣心裏有數。”
漂泊的風卷起一簾密密的雨珠,撲簌簌地拂進佛堂前垂懸的竹簾,滲入了一絲濛濛霧色,暈在青年側臉。
屋中暖意褪了少許。
靜默之間,老太師再一次道出了心頭疑惑:“其實這些事,太後娘娘來著手辦,那更是輕而易舉。”
蘇探微沉默,片刻後,挑唇:“在這個位置上,她的舉動早已經被人四面不透風地盯住了,哪怕事情做得再小心,也會被有心之人察覺。何況——看不見的敵人在暗處,她和英兒不能有一點風險。”
老太師點點頭,“也是。朝綱難振,大業已不能再失去一位太後了。”
“師父,別告訴她,我來的目的。”
天色不早,他將紙一卷揣入懷中,向檐廊下拾起了自己的蓑衣,披戴身上,舉上紙傘,不等老太師將新的雨具取來,只見他的背影如煙氣般消失在了雨水深處。
轉瞬不見。
老太師嘆了口氣,回身將雨具放回去。
列缺霹靂,耀目的閃電白光灼過,照亮了太師微蜷的身板。彎腰之際,訇然的炸雷在耳蝸間裂開,他手驟松,福至心靈地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