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空落落的射箭場, 只有小皇帝手把著只有他半人高的弓,沮喪地看著箭箭脫靶的淩亂場面,懊惱之余, 又有幾分不服輸。

他不相信, 離了“蘇探微”,他不能射中那顯眼得幾乎連瞎子也能射中的箭靶。

可他拉開弓,試了一次又一次, 還是沒能如願大展風采。

這讓一群隨侍的宦官們很尷尬,因為哪怕陛下的箭術就是一坨屎, 他們也能吹捧出花來。

但陛下的箭術吧, 就真的讓人吹不出來。

想當年武帝陛下親射虎,沒石棱,何等雄姿英發, 可惜就是英年早逝, 沒能等到陛下長大, 親手教他射術, 才至於陛下的箭術是如此——慘不忍睹。

楚翊冷哼,將弓一把擲落在地,扭頭脫掉披風拋給孫海,孫海的眼珠滴溜溜一轉,猜出陛下興致不高, 是因為今日未能滿足玩心, 便斟酌著道:“陛下, 如若不然, 咱們便去尋起居郎, 讓他帶著陛下, 去騎馬?”

誰知陛下當即拉下小臉, 譏笑道:“騏驥院沒人了,還是天駟監被廢除了?朕要騎馬射箭,就非他蘇探微不可了?”

“起居郎”這三字就不能提,一提陛下便窩火。

他正要再去找那個蘇探微,敲打敲打,一定教他自己灰溜溜滾出宮去。

也罷,他不就是攀附權勢麽,他就給他權勢。

這天底下,誰做宰輔,誰下牢獄,還不是他堂堂天子一句話的事。“蘇探微”進士出身,有功名,幾番救駕也算有功,賞他個滔天富貴,他一定感激得跪下來大呼萬歲。

主意既定,忽見箭術場那人姍姍而來,一襲竹青色忍冬團花銀線錦紋圓領及膝袍,腰間系金玉牡丹鞶,掛一條白珠璣嵌火珊瑚垂瓔珞穗子的短佩,面孔英俊得不像話。

陛下看到他來,先是莫名其妙,睖睜了一瞬,但旋即念起他的可惡之處,唰地背過了身。

楚珩上馬廄牽了他最喜愛的那匹寶駒,手握韁繩,緩步迎陛下而來。

路過孫海時,那心腸柔軟的老內侍,不得不向他提醒道:“蘇郎君來得不湊巧了,陛下正因為您在氣頭上呢,這時過去,只怕更觸了陛下黴頭,今日還是不要騎馬了,您過幾日等陛下氣消了,再來吧。”

楚珩微笑:“無妨,在下知道輕重,陛下看在太後娘娘面上,不會對在下痛下殺手的。”

見這年輕人不聽勸,孫海心內道:這可說不準呐。

楚珩牽著馬來到了陛下身後。

陛下的小身板梗得像一尊礁石,但背後男子修長的影,伴隨夕陽余暉漸漸落山,斜斜地拋下來,正將他籠罩在陰翳裏。

馬兒打著響鼻,蹄鐵在柔軟的草地上踩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因敵在暗我在明,陛下心裏毛毛的,手背直起雞皮疙瘩,可為賭一口氣,硬是不回頭,冷冷地道:“朕不去找你,你居然還敢出現朕面前。”

楚珩緩慢悠長地笑:“太後娘娘說,臣要贏得陛下的心,才能做陛下的爹。”

楚翊回絕:“死心吧,也不瞧瞧自己是個什麽狗東西,如何配做朕的阿父。”

說罷,想到這人其實一直對自己不錯,楚翊又有些懊悔,於心不忍。

身後果然漫長地靜止,沒有一絲聲息。

楚翊愈來愈惱,不該那樣說。

可“蘇探微”為何一直這樣不識好歹,執意要和母後在一起?他過往騙自己,哄自己,說了一堆曲意逢迎的場面話,原來都是目的不純的,堂堂天子要如何原諒?

他差一點兒,就把自己的整顆心都挖出來,和“蘇探微”推心置腹了。他不止一次地想過,真的,就像父皇和那些文臣武將相交莫逆般,把全部的信任,嘗試著交給一個人,那個人便是“蘇探微”。

但“蘇探微”辜負了這份信任,他甚至將之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一串彼此對峙,探聽著呼吸聲的規律的沉默中,陛下嘗試放慢心跳,正準備轉身。

忽然兩肋被人插起,一道巨大的,不可撼動之勢,將他從地面提拽,小皇帝如飛翔的雛鷹似的,張開了幼嫩的胳膊,猝不及防地飛到了馬背上。

而他的背,就靠向身後那個炙熱寬廣的胸膛,宛如巖漿般,有什麽將要噴薄而出,楚翊幾乎受不得這種火熱焦灼的感覺,掙紮得厲害。

一雙結實緊致的臂膀,繞向他身前,以一種不可阻擋、不容拒絕的勇力,拽後馬韁,紅色鬃毛的漢血馬在如此嫻熟的禦馬術下,聽話得猶如提線木偶,前蹄朝上揚起。

神駿的寶馬,如有靈性,完全地服從操控。

兩只前蹄的蹄鐵刮擦地面,卷起一股撲面而來的風沙,就那麽澀疼地拍在臉頰上。

陛下已經顧不上討厭了,他驚慌失措地要抱馬脖子,扯住馬背上梳成小辮兒的紅鬃毛,好保持穩定的姿勢不摔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