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初挽所記得的,太爺爺是在1984這一年的秋天走的,走的時候九十八歲,到了這個歲數,已經是喜喪了。

太爺爺臨終前也仿佛並沒太多牽掛,他擡起枯瘦的手,摸了摸初挽的頭發,說她嫁人了,讓她以後好好過日子,他可以放心走了。

之後仿佛開始糊塗,又說對不起她。

最後,太爺爺看著她的眼神變得遙遠而恍惚,他幹枯的唇蠕動著,好像在喊著一個名字。

初挽將耳朵貼在太爺爺身邊,依然只能聽到一個模糊的音節,她想問他,但是太爺爺就在這時咽了氣。

初挽望著遠處的山脈,山脈淒清寂寥。

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變幻如蒼狗,唯有這山這陵這村,依稀還是舊日模樣。

只是她不知道,永陵村最西頭那籬笆小院是不是還在,幾十年的石頭老屋是不是還未曾倒塌,還有那個在她面前咽了氣的太爺爺,是不是還能掙紮著對她吐出模糊的字眼。

隨著一聲蒼邁悠長的“籲”聲,牛車停在了永陵村旁,初挽的思緒也被打斷。

她謝過了胡爺爺,拎著自己的籃子,徑自回家去,腳步有些急切。

她家院子在村裏最西頭,當看到布滿青苔幾乎發黑的石墻時,她的心便跳快了。

不過她的腳步卻慢了下來,緊握著籃子,一步步走到門前,之後深吸口氣,推開了那搖搖欲墜的大門。

門開了,她看到太爺爺正眯著眼,抱著老拐杖,坐在屋前一塊石頭上。

他很老了,老得身體仿佛蝦米,腦袋上也只有零碎的白發在冷風裏飄著。

他不喜歡戴帽子,說戴帽子把精氣神給遮住了,就喜歡光著腦袋,他也不嫌冷。

初挽靜默地站在那裏,怔怔地看了好一會。

過了不知道多久,太爺爺終於擡起腦袋,看著她,笑呵呵地說:“挽挽回來了啊。”

初挽眼睛瞬間發潮。

不過她努力壓住,走上前,試探著握住了太爺爺那幹枯的手,道:“太爺爺,是,我回來了。”

太爺爺便笑道:“這是怎麽了,眼睛都紅了,是誰欺負我們挽挽了?”

初挽本來沒覺得什麽,她的人生是那麽順暢,她從來沒受過什麽委屈,但是現在,聽到太爺爺這一句話,她竟然委屈起來。

像是在外面遊蕩了很久的孩子,回到家,大人隨口那麽一句話,頓時覺得委屈極了,委屈大發了,恨不得痛快哭一場。

她眼睛發潮,卻扁著唇不說話。

太爺爺便安慰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怎麽,是巖京給你氣受了,還是和陳蕾鬧別扭了?”

初挽抿了抿唇,壓下來自己的情緒。

她其實有許多事想和太爺爺聊,但是此時此刻,她也知道,急不得。

如果太爺爺想說,他就不會一直閉口不言,只在臨終前的最後一刻,才呢喃著那個名字。

也是在後來十幾年的歲月裏,初挽終於明白,太爺爺在臨終前叫的是姑奶奶的小名——薈薈。

那是太爺爺最疼愛的小女兒。

於是初挽到底笑著道:“太爺爺,我給你說一個要緊的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太爺爺:“什麽要緊的事?”

初挽:“蘇巖京對我不好,我不想和他處對象了。”

太爺爺一下子笑了,搖頭嘆道:“這麽大了,怎麽還小孩子脾氣,今天和誰好,明天就不好了,那後天是不是又好了?”

初挽認真地道:“太爺爺,我是說真的。”

太爺爺:“那你得說出個道道來,要不這算什麽,你當過家家嗎?”

初挽想了想,好像也對,她突然和蘇巖京分手,蘇巖京估計也莫名,說不定還分不利索。

於是她道:“那就再看看吧。”

她既然存了分的心,肯定不讓他日子痛快就是了。

陪著太爺爺說了一會兒話後,太爺爺進屋休息去了,初挽站在自家這屋裏打量了一番,裏面的舊家什都是有些年代的,床邊的小炕桌因為浸了油脂和茶垢而油光鋥亮,靠窗放著的一把老圈椅把手那裏磨得現出了亮滑的木色。

家裏這些家什,在太爺爺沒了後,都被母親家族的那些舅舅一哄而上搶走了。

當時他們拿走了田地,也分了宅院,最後一擁而上,把這些老家什都給分了。

他們以為這是老東西,肯定值錢,他們搶了一個頭破血流。

他們偷偷摸摸去找人打聽,最後才知道,也就是民國時候造出來的,根本不值錢。

他們還是不死心,那時候他們已經知道太爺爺以前是琉璃廠的大古董商,驢倒不散架,總覺得太爺爺是有些東西的。

他們想去找初挽麻煩,不過初挽嫁到了陸家,他們不敢攪擾,便回來這老房子,推倒了幾間石頭房子,幾乎挖地三尺,覺得可以找到一點什麽。

然而事實是,太爺爺確實沒留下什麽,解放前他已經幾乎散盡家財,解放後幾經波折,各路盜賊出沒,之後又是那十年,他確實沒給自己留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