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月二八,卯時雲散,天色凈藍,日光斜落小院。

日冕移影,太陽又上爬幾分,光線終於掃進小院角落。

墻角幾棵柿子樹幾日前就掛了果,經秋霜催過,染上橙紅。果子快要熟透,背光的大肚泛著晶瑩金紅,剔透如玉。

霎時風動,抖下幾片黃葉。

落葉輕墜上斑駁發髻,樹下幾個婆子正在說話,鼻間噴灑霧氣。

最右側王婆子晃了晃頭,提著灑水壺甩出條弧線,細細水珠串線追上,部分壓著黃葉入泥,余下大都撲向盆中綠菊。

“你們聽說了麽?昨日裏玉兒小姐又挨夫人罰了。”王婆子砸著嘴看向左側。邊上是施府有名的幾個碎嘴婆子,剛湊在一處,聞言不由神情各異。不知是誰一聲短嘆,帶著秋晨淒寒,化作無形雲煙籠上眾人衣襟發梢。

雖皆知是常事,卻難不唏噓。

靜躺地面的落葉連同泥灰一道,被掃帚揚起壓下,另幾人給張婆子讓開位置,由著她清掃四周。

“本來就是個沒了爹娘的孤女,還可憐她幹什麽?”張婆子放下掃帚,撇撇嘴角,打著哈欠又向其余人道:“老爺夫人留下她,給她一口飯吃,這已經算是好心,你們哪有什麽閑工夫管主人家的事情?”

話音剛落,水壺被重重放下。

聞言,王婆子睨著眼低聲嘟囔道:“你們不知道,咱們老爺之所以將她接過來,是那玉兒小姐家還有些財帛需得人繼承,偏生她那脈血親單薄,實際上是咱們老爺撈了好處才對。”

“還有,咱們老爺不是濟州吏目麽,將她留著,那日後但凡有個什麽要求人的,將她送過去……”

“誒!”

話還未停,旁邊趙婆子輕碰碰她的肩,一雙眼往後斜了斜,示意她快些閉嘴。

王婆子順著目光瞟去,見管家婆子正向這邊來,於是也不情不願噤了聲。

院中隨之安靜下來,眾婆子各自散去忙碌,不再多言,只那張婆子愈發賣力,揮舞著掃帚劃過地面,沙沙響個不停。

響聲穿過半舊木門,鉆進施玉兒耳中——那些婆子終於消停,她揉了揉眉梢,微垂的雙眼中疲憊未消。

深秋濕寒,屋內悶潮,鼻息間總有些淡淡黴氣,揮之不去。她起身緩緩行向窗畔,聽到掃地聲遠去,才將窗子支起。

昏暗的屋子瞬時明亮許多,她擡手遮了遮光,冷風便從袖口灌入,霎時刺遍全身,直入肺腑。

施玉兒緊了緊衣襟袖口,轉身擡眼,看著擁擠簡陋的小屋,怔了怔神。

墻邊小榻上鋪著樸素但幹凈的床褥,夜裏輾轉難眠時的吱嘎聲猶在耳畔。

角落兩方箱籠中,寥寥幾件單衣疊放得整整齊齊,近旁是座紅漆斑駁的妝台,昏昏銅鏡中映出柄模糊的桃木梳,再照遠些,便是張陳舊小幾。小幾上擺了盞油燈,燈油幾乎耗盡,燈下佛經抄本剛剛被風翻開。

分明日常起居全在此處,早該習以為常,卻驟然生出幾分哀傷。

施玉兒折回小幾旁,隨手將被風吹亂的書抖平整後,漫不經心翻看著。翻到末頁,見有幾行空缺,她默了良久,隨即提筆將最後幾行謄抄完整。

筆剛放下,王婆子聒噪的聲音復又傳來,其余人緊隨其後,嚼舌絮叨,無止無休。大約是管家婆子已經離開三進院,這群婆子便再不顧忌誰了。

施玉兒歸置好佛經抄本,不再理會窗外嘈雜,伏案枕臂。

她的目光斜斜望向窗下墻邊的白瓷瓶,瓶中是枝放置已久的幹桂花,馥郁馨香早已散盡,眼睛微微闔起,掩去其中疲憊,呼吸愈發輕緩。

恍惚間,似有桂花香入鼻,她又回到了那個時候。

那時父親還未被海難吞沒,母親仍然康健安樂,她亦有家可歸,而非寄人籬下。

這是她無數次夢回的場景,如細網般在她籠在不可溯回的曾經。

這個夢混混沌沌、浮浮沉沉,施玉兒的眉間微蹙著,緊閉的眸間在扇般的睫中沁出水光來,貝齒咬著殷紅的唇,鈍痛感將她從夢境中拉回現實。

一滴清淚順著她的眼角滑下,她微支起身子來,將支摘窗合上,隱在麻紙透進渾濁的光中,無聲嘶啞著哀鳴。

她就如斷翼的幼鳥,身如浮萍,仿徨著在揣測與擔驚受怕中度日。

桂枝上的花瓣已經有些蔫,鵝黃的圓瓣飄落在平案之上,景亦舊時景,只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就連是要落淚,也只能藏在見不得光的角落,不要叫自己再受多些蹉跎。

窗外忽有子規啼。

施玉兒想用帕子將眼角的淚漬拭凈,卻還是忍不住淚如珠般灑下。

雀啼忽止,她的哭聲一滯,將埋在嗓間的嗚咽忍下,微側身通紅的眼眶望向木門的方向,細白的指尖不自覺在案面上蜷縮。

她的足尖微微縮進裙擺內,睫上一顆豆大的淚珠砸在手背,如枯木般緊繃著坐在窗邊,越過屋內的暗從窗旁的明到門前的亮,淚眼朦朧間靜聽著等門外的人有所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