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何錯之有……”

施玉兒一時間哽咽到不能出聲,這些天來積攢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她覷了一眼這瞎子先生,好笑般說道:“你雖眼盲,但卻是個心實的。”

她的委屈只維持了一瞬,便又恢復到平靜的模樣,她知曉多說多錯,不如不說為好。

沈臨川一直微側著頭,他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眉間微擰,雙手交握住自己的拐杖,抿了抿唇,重新回正目光。

他的寬袖拂在羅圈椅扶手之上,沾了些灰塵,但那些沉重又狼狽的灰塵卻並未折損他的清雋,他遺世獨立般坐在那兒,在昏暗的祠堂中卻像是被囚在此的謫仙人。

施玉兒的淚很快便止住,她緩緩嘆了一口氣,望著細碎光斑中漂浮在明光內的灰塵,看它們聚集後又擦肩而過,不過片刻的交匯,不由覺得自己不也就如這浮塵般沒有著落。

“先生,你博學多才,可否為我解惑?”

她輕啟丹唇,苦笑道:“是否人世皆苦,不止我一人在這世間受難,可這苦難何日才有結果,結果又會是如何……”

“我從前想,這世間受苦之人何其多,定不止我一人,可是如今我卻發覺以此來寬慰自己實在太難,我做不到如此豁達,也咽不盡這些苦難。”

她覺得這個問題或許該去問問諸天神佛,為何要讓她雙親皆亡,讓她居人籬下,整日惶恐……

一個自己尚且命運多舛的眼盲夫子,能為她解什麽惑?

她的頭低垂著,瑟縮著隱藏在陰影之中,在明與暗的交界處,仿佛就連最微弱的光都照射不到她的身上,宛如即將開敗的茶靡,在默默享受著自己的最後一刻菡萏。

沈臨川緩緩站起身來,執杖的左手在地面畫了一個虛圈,他望不到施玉兒的方向,只能照著那個圈的地方說道:“世亦不塵、海亦不苦、彼自塵苦其心爾①……”

他的聲音仿佛從數萬裏之遙的虛空混沌傳來,施玉兒聽得懵懵懂懂,她雖讀過書,但也不過是淺學了四書與女訓罷了,此時她聽沈臨川說話,半響,才覺得迷霧散去,聽得真切。

什麽苦其自身,什麽心明澄凈,她才聽不懂,她最後只大概得出一個很淺顯的道理來。

這個盲人夫子在告訴她,是因為她顧慮太多所以才會覺得寸步難行。

施玉兒緩緩擡頭,盈滿霧氣的眸裏有一絲不解,又問他,“可我寄居於此,與外界幾乎失了聯系,做不到先生所說的那般豁達。”

沈臨川微微搖頭,雖不是神佛,卻也替她將這個迷解了下去,“施家族內覬覦你雙親遺產之人數不勝數,你如今本就孤身一人,又何懼……”

他的話未說完,門口便傳來鐵鏈相擊的聲音,施玉兒如夢方醒,將火盆塞到供桌之下,緊盯著門口的方向。

沈臨川未再繼續說下去,他想,或許施玉兒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族中有掌權者,且她身有雙親遺下的不菲財帛,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下,總會有人為了財物而願意得罪施二叔一家,將她接走。

門口鐵鏈響個不停,似有人正在開鎖。

施玉兒又轉頭望了一眼沈臨川,見他垂目,便不再言語,想要感謝他解惑,心中又怨自己怎麽想不明白此間關鍵。

她只顧著顧影自憐,而施二叔又幾乎將她與族中其它長輩的聯絡斷絕,她縱使有心,也無力,可經他一語,她才漸漸摸到其中關竅。

她在這世上,也只剩下自己這麽一個獨獨的人了,就算她鬧上一番,不顧什麽禮儀名節,將事情鬧到族中去,屆時族中為了遮下這樁醜事,定然會讓她離開施二叔府上……

施玉兒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對著沈臨川的方向無聲說了句‘多謝’,沈臨川羽睫微顫,繼續聽著門外的動靜。

來人是言畫,她將門打開後便將鐵鏈丟在了地上,生銹的鐵鏈蜿蜒著堆起,仿佛要與枯朽的門檻融為一體。

林子耀站在言畫身後,面上滿是焦急,在見到二人時,眸中有些驚愕,但又觀二人衣衫完整,距離二丈有余,心下才堪堪松下一口氣來。

言畫面上滿是不忿,將鎖孔中的鑰匙拔下,冷哼一聲,眼皮翻了翻便走了。

林子耀是中舉之人,文人自傲,他瞧不起府上這位盲人夫子,此時徑直走到施玉兒身邊,關切問道:“玉兒表妹,你可還好?”

見他靠近,施玉兒忙不叠往沈臨川的方向後退了兩步,倉促之間撞到他的手臂之上,還未來得及道歉,便被林子耀抓住手腕帶到了院中。

“放開!”

如此厚顏舉動,施玉兒柳眉緊蹙,氣急將自己的手猛地抽出,往後踉蹌了兩步,輕聲斥道:“你這是做什麽?”

林子耀知曉自己此舉唐突,但他心中亦何嘗不是焦急,他掃了一眼還在原地的沈臨川,又見施玉兒氣到面色緋紅,只得軟下語氣說道:“玉兒表妹,你隨我來,我講與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