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節 開港(十五)

早在朱元璋開國的洪武年間,由於要清丈全國土地,朝廷便將宋代已有的魚鱗冊制度正式推行天下。

魚鱗冊就是土地登記簿。

將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連接,再標明相應的面積、土質、貧瘠等性質後,土地就被固定下來,成了民間田地總冊。由於一塊塊田圖狀似魚鱗,故有此名。

在洪武二十六年,經過核查後的天下田畝總數是八百五十余萬頃。在這個過程中,魚鱗冊的出現,使得朝廷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摸清了地權、清理了隱匿。以當時的管理水平來說,魚鱗冊是地政管理史上的一個巨大進步。

然而封建社會就是這樣,出道既巔峰,之後一蟹不如一蟹。

隨著時光推移,到了明代中葉,由於賦稅苛重,人民紛紛逃亡,再加上歷年土地轉手,隱匿等等原因,魚鱗冊事實上已經紊亂失實。

於是到了弘治十五年,全國登記在冊的土地居然只剩下了四百二十余萬頃;短短一百零九年的時間裏,國家用來納稅的土地竟然減少了一半……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田地居然長了腳,大概都裝上推進器跑去木星了。

從這裏就能清晰地看到,地主階層是怎樣利用隱田來掏空國家的:理論上隨著人口增長應該越開越多的田地,百年間就可以縮水一半。

所以到了這個時候,魚鱗冊制度就已經徹底崩壞,反而淪為了士紳和胥吏聯合起來侵吞國家資產的工具。

後來又過了幾十年,到了萬歷年間,首輔張居正一看實在混不下去了,於是他為了扭轉朝廷的經濟危機,便決心改革賦役,最終在全國推行了“一條鞭法”。

要清理賦稅,就必須先清丈納稅的基本單位:田畝。所以張居正在奏請神宗批準後,明廷便開展了繼洪武年之後的第二次全國土地普查。

這次普查總得來說效果還是不錯的。在嚴查了隱田和漏稅的同時,朝廷順便追繳了欠稅,完成了土地丈量和登記造冊,編制了新的魚鱗冊。

當然了,滑稽的一面還是存在的:全國的納稅土地在這次清丈中恢復到了七百萬頃……雖說比弘治年增加了近300萬頃,但是依舊趕不上建國時的土地總量,更不用說幾百年來民人新開墾的田地了。

於是在小小動亂了一趟後,當張居正人亡政息,日子就這麽繼續混了下去。

到了穿越眾出現的崇禎年間,不出所料的,魚鱗冊又重新淪為了胥吏們糊弄朝廷的工具,裏面的內容再一次充滿了各種虛假信息:活過百歲的空頭納稅人比比皆是,各種幾十年前的土地數據被胥吏年復一年得隨手謄抄在了最新版本上面,完全失去了參考價值。

而記載了當地田畝真實信息的資料,則已經變成了余本德這種戶房書辦的私人傳家寶。也就是說,魚鱗冊用來每年匯總後上交府縣存档的正本其實都是假貨,只有被余本德之流私藏起來的副本,才是真正用來收稅的依據。

一縣所有的土地情況,包括各種詭寄、投獻、隱田等等,乃至納稅人的真實資料,在副本上都有記錄。這種被私人掌控的副本,是專責錢糧納稅的戶房書辦在縣衙賴以橫行的核心競爭力。

所以余本德能從熊道手中得到工坊生意,靠得不是他顏值高,也不是老奸巨猾,純粹是因為他掌握著嘉定縣的土地和納稅資料,是開港征地繞不過去的一個人。

……

這種對余本德的投資,在今天終於見了成效。左家村裏哪一塊地是隱田,哪些人常年欠稅,余本德都是很清楚的。

所以當他指著腳下這塊田的時候,左家人就張口結舌了:你說這塊地繳過稅了,那麽請拿出地契和繳稅證明來?然而隱田哪來的這些東西?

“萬歷四十年,此處被淹。水過後爾等就砍樹林,起溝壟,將這兒辟成了水田……余某說得可對?”

余本德不但知道這塊地是隱田,甚至連何人在何時開得荒都知道。事實上在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區,所謂的隱田隱戶是根本沒法隱瞞的,這又不是廣西的大山溝,地主還能藏匿一二。

這些隱藏起來的東西,原本就是地主階層仗著特權光明正大用來偷稅漏稅的,所以隱田其實不難找,難得是挑戰利益集團的勇氣。

索性這次有人給了奸猾老吏余本德以勇氣——用權勢和利益。

而被捅破窗戶紙的左家人這會很難做。無論之前雙方有多少默契,今天這一翻臉,左家人頓時就不好處理了:一切的法理依據對他們都不利。

所以左鴻物在人贓俱獲的情況下,他急切間也想不出什麽妙計,只能硬著頭皮拿一套站不住腳的說辭來糊弄了:“余爺,你是記錯了。這塊地是早年間祖輩傳下來的,一直都有納糧,只是前日地契不合給弄丟了,尚未補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