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節 談話(一)

在廣州城茫茫多的富貴人家中,宗府毫無疑問屬於第二档次的大宅門。

宗家首任家主,早在嘉靖年間,就以一個窮秀才的身份中了進士,順理成章改換門楣。這以後宗家日益繁茂,子孫世代浸淫科考之道。百多年下來,宗家雖說沒有出過什麽名臣大儒,但是舉人秀才卻從未斷過供給,是標準意義上的書香門第,孔孟之宅。

到了崇禎年間,專精聖人之學的宗府,依然屹立於廣州城中。其府內有現任的江西道員,也有現任的甘肅縣令,亦有在家坐館的舉人秀才,所謂仕宦人家是也。

出自這樣一處孔孟之地,想也知道,身上沒有功名,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又是庶出的宗府七少爺宗本,日子過得是有那麽一點點壓力的。這大約也是宗本今日站在府門前,深深吸氣,做足心理建設後才進門的原因了。

邁步而上,宗本在門子的招呼聲中,從偏門踏入了府中。

占地廣闊院落重重的宗府裏邊,自然是人來人往的。明末經濟崩潰人口膨脹,大批失業底層無處容身,只好投身於豪門做仆役尋求溫飽。這樣一來,豪門自然就會形成蓄奴的風氣,因為蓄奴成本大大降低了。

身為宗府排行第七的少爺,即便是庶出,宗本這一路走來,也會遇到向他行禮的下人。這時候宗少爺自然是本色出演,統統給予溫和笑臉,貌似一片祥和之氣。

然而事情不能看表面,要看細節的。當某個管事模樣的人對宗本作態行禮,然後未等他回應便直起腰大搖大擺走人之後,宗本在宗府的真實地位也就隱約可見了。

奴大欺主的節目,自有封建社會以來,每時每刻都在上演,古今中外唐宋元明概莫如是。強如晚明第一在野黨黨魁,復社領袖張溥,同樣因為是庶出,所以年少時照樣被家中奴仆譏笑“塌蒲屨兒何能為”。

宗少爺對剛才一幕視若無睹,因為他從小到大早已習慣。

就這樣,他一路來到了府中議事中庭,在堂屋見到了族兄宗翰。

宗府現有的核心族人一共分了兩支。這其中宗翰不但年齡最大,而且是管著族中事務的長房長子,外帶頭上頂著一個秀才帽子,遠不是宗本這個沒功名的二房庶子能比的。

進了堂屋門,宗本等到稟事的兩個下人走後,便從下首椅子上起身,恭敬上前,對著坐在上首的宗翰深深一鞠:“見過大兄”。

“七弟來了。嗯,無需多禮,坐。”

頭戴四方平頂巾,穿一身青色寬袍。宗翰此人年逾五十,臉型消瘦,下頜留著一綹花白的山羊胡。大抵是常年呵斥各色人等的緣故,宗本的這位族兄臉上線條冷硬,屬於不苟言笑的那種。

“多日未見,大兄可安好。”

雖說在座兩人是同輩,但是論起歲數來,宗翰可是整整比宗本大了一輪十二年還有余,所以看上去老氣許多。

“嗯,家中一向無事。倒是你,旬月未見,可是那濠鏡澳出了什麽差錯?”

……

前文說過,宗本的本職工作是個商行掌櫃。那麽他的商行在什麽地方呢?不在廣州城,也不在城外碼頭,就在澳門島上。

濠鏡澳這一處商行,可以說是宗本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了。早在十年前,當時受到族人排擠的宗本,便毅然帶著自己多方籌措來的一點本錢,到蕃人盤踞的小島上開了一家商行。

不過宗本雖說在族中吃不開,但是一旦出了府門,那麽宗家的牌子還是能打出去用一用的。於是他一邊借著家族旗號組建大明貨源開拓走私渠道,一邊在澳門小心經營,這些年下來,倒也讓他打出了一片天地。

“呵呵,好教大兄知曉,濠鏡那裏,去歲不但沒有麻煩,倒還多了些生發。”

宗本現在的身份,大約等於和家族公私合營的外派獨立掌櫃。他一年中大多數時間都會在澳門和廣州兩地奔波,每隔一段時間,再回府中交賬。

今天宗本之所以回府,從明面上說,也是為了做年終匯報:澳門那邊由於海商船期的關系,宗本通常在翻過年後才做賬的。

一邊報告著好消息,宗本一邊從袖袋中掏出了幾張黃紙單子,雙手遞給了上首的大兄。

“去歲到埠蕃商實多,櫃上積屯的貨物大半出清。呵呵,算下來也有小四萬兩銀,是比往年多了不少,算是旺年了。”

“嗯,不錯。”

看過黃紙上的賬目,饒是宗翰原本一臉的不假辭色,此刻也露出了稍許笑模樣。

“呵呵,大兄過獎。”宗本中國式的謙虛一句後,稍稍往前一步,從側面指著下一張單據說道:“櫃上剩余的南貨也已找到下家。如今只待過幾日蕃人船發,便可銷賬。屆時除過七成今歲辦貨的款子外,照老規矩,余數都可解送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