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昭蘅擡頭看李文簡, 他長相俊朗,一雙柔和的眼看向人時,總能讓人心緒寧靜。

“到東宮這麽長時間, 你可曾後悔過?”李文簡忽然又問問。

“殿下為什麽這麽問?難道你後悔了?”

他說從未:“但我總擔心你心裏有委屈。”

一腳踏進這個是非之地,輸了有性命之虞, 僥幸贏了又有更多的是非。他總算明白最初奶奶在世的時候,她為何不願留在東宮,冒著開罪他的風險也要離開。

宮中對她而言,永遠也算不上最好的選擇。

他不是她最好的選擇。

他理解了父皇母後時常的感慨,他們常說, 如今身居高位, 坐擁天下,卻遠不及當初在鄉野快樂。

“人活於世,哪能半點委屈不受?”她心裏忽然酸酸的,若是他不問,她或許不覺得委屈,忍一忍也就過了。可是他開口問了, 莫名就矯情起來, 吃了梨兒一樣,又酸又澀:“反正到殿下身邊, 我一點兒也不委屈。”

他衣服上沾著酒氣, 一絲一縷灌入她的鼻息。

是輕柔的,也是醉人的。

昭蘅將低下頭,將臉埋在李文簡的胸口。

李文簡擡手順著她的脊梁輕輕撫動,將人往懷裏壓了壓。

很快, 他感覺到單薄的衣襟有了濕意, 她的眼淚浸透衣衫, 落在他滾燙的胸口。李文簡的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悵然,似乎有尖銳的針尖在刺痛他。

這種莫名的怪異滋味讓他似乎跟她感同身受,也從她的眼淚裏品出酸澀。

當他的心漸漸適應這種繾綣惆悵的情緒,他的手將昭蘅擁得更緊,長指從她被風吹亂的長發中穿插而過,慢慢給她梳理著。

時間緩緩流淌,一輪新月從樹梢移至殿頂,昭蘅從李文簡的懷中退開,她斂了淚意,對李文簡溫柔地笑著:“該回去睡覺了。”

李文簡望著她洇著水汽的眼睫,微笑著說好。

昭蘅手裏提著風燈,宮燈上的穗子隨風擺動。

她本來不想哭的,這也沒什麽好哭的,她碰到過更多更艱難的事情也沒哭過。可是李文簡問她害不害怕、委不委屈,一瞬間,她就像一個風塵仆仆的趕路人,獨自趕了三千裏的路,疲憊不堪的時候有人給了她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湯。

她不想讓李文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模樣,幸好他沒有給她擦淚沒有再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將她圈在懷裏讓她落了會兒淚。

昭蘅提著燈走在前面,聽到空蕩宮道上他的腳步聲,側過身等他。

她有點後悔,不應該在殿下面前落淚的。他最近的心裏的沮喪和難受不比她少,他都在盡力將不好的壞情緒藏好,她也不該用這樣的壞情緒影響他。

*

暗沉的天空,淅瀝的雨水,馴馬場的一排馬廄延伸出去,望不到邊,檐下水滴成簾。

越梨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跪在一間馬廄門口,一匹棗紅色的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不停抽搐。

天快黑了,加上下雨,光線昏暗,薛老斑白的雙鬢在風雨中顫得更厲害。雨水沿著屋檐如注落下,很快將越梨淋得濕透。

“沒救了,孩子,快起來吧。”薛老焦急道:“馬兒夏天打痧很快的,基本上沒得治。”

越梨似乎根本沒聽見,她顧不得自己發間雨水滴落,抹去馬額上的一片雨水,雙手交疊仍在馬頸上按壓。

薛老在萬獸園這麽多年,看到馬兒這個樣子就知道沒救了。除非有大把的好藥灌給它。

若是早幾年或許還能要到藥。魏將軍死去太久了,人走茶涼,他的余蔭已經庇佑不到這一位曾陪他數次出生入死的老夥計。早上烈風不舒服的時候,他就去宮闈局要過一次藥,他們只用了幾包平常的藥包就將他打發了。

薛老看著越梨倔強跪在地上的側影。雨水還在不停地從她鬢發間滲出,沿著那張悲戚的面容滾落下來。

這個孩子自從被火燒了之後,活得就跟個行屍走肉一樣,仿佛無悲也無喜。

多年來,她第一次露出這樣絕望的表情。

看得他心酸不止。

在越梨的安撫下,烈風的呼吸平緩了些。她忽然站起來,解下身上的披風溫柔地蓋在烈風身上,然後拍了拍它的頭,對薛老指了指馬兒,又指了指外面。

“天都要黑了,你要去哪裏?”薛老皺眉問。

越梨搖搖頭,扯起裙子就沖入雨幕之中。

薛老沖著她的背影喊道:“阿梨,蓑衣穿上!”

哆哆嗦嗦去解身上的蓑衣,還沒解開,她已經消失在大雨之外。

越梨拼命往東宮的方向跑去,深一腳淺一腳踩得滿腳泥水,甚至差點撞翻了人。

“誒呀,誰啊?走路不長眼。”一個險些被她撞到的宮女不滿道。

她的同伴偏頭看一眼漫天雨水裏奔跑的人影,緊了緊身上的衫子,道:“好像是越梨。聽說烈風打痧了,從早上到現在一直不見好,怕是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