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梅州接近邊境, 民風開化,那邊的人不靠婚書維持姻親,若是一對男女相愛, 便一生一世相守;若是不愛了,也不強求, 大家就好聚好散。

寧宛致在梅州長大,受到當地的民風影響,加之阿爹有四個兒子,只她一個女兒,女兒跟兒子一個養法, 時常帶到軍營裏摸爬滾打, 把她性子養得野,上房揭瓦下河摸魚無所不做。京城貴女都講究養在深閨,很少拋頭露面,可當年入京,她卻是騎馬和父親並轡入城的。她坐在馬背上與夾道相迎的百姓揮手,卻聽到人群中隱約傳來說她“不受教化”、“沒有規矩”之類的話。

京城不屬於她, 她也不愛京城。

她只喜歡京城的安氏小四郎, 千裏迢迢回來滿門心思想嫁給他。

她學著京城貴女那樣,穿著寬袖長裙, 踩著松軟繡花鞋, 踉踉蹌蹌裝作淑女出現在他面前;

她繡工不好,捏著針給他繡了好多醜得讓人眼睛疼的東西給他;

小四郎學業很好,為了靠近他,她拿起自己最討厭的古籍經典沒日沒夜地讀, 就是為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有話說;

她為了讓他的阿娘和祖母滿意, 甚至學著去參加京城貴女的茶會, 因為品不出那些上等的好茶被她們奚落笑話。

小四郎在她走不穩快摔倒的時候,告訴她,她穿胡裝也很好看,叮叮當當的鈴鐺聲讓人心情很愉悅;他將她那些醜不拉幾的繡品保存得很好,沒有因為它們的醜陋而隨意丟棄;他告訴她讀書是為了充盈自己的見識,她行萬裏路見識遼遠開闊,若實在不喜歡讀書,也不必強逼自己去讀,給他講遠方的見聞,他也很喜歡聽;他在她被奚落的時候,將她從人群裏帶出來,逃離被嘲笑的窘迫……

小四郎一直守禮而克制地保護她。他那麽好,卻不屬於她,她一直都清楚。只是平常稀裏糊塗的,沒有捅破那層窗紗,她還可以粉飾太平。直到那天在宮門外,知道他心中另有其人,她徹底死心了。

那麽好的小四郎,她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小四郎。

此時此刻,站在萬物蕭肅的山林裏,讓她嫁給他。

她渴望了好多年的時刻陡然降臨,但她卻沒有想象中開心,反而生出一絲絲無措。

寧宛致沉默好久,目光輕閃了下,慢慢直起腰背看向安胥之,明知答案而又不死心地問:“你喜歡我了嗎?”

安胥之回望著她,眼神有刹那的閃躲,隨即定定地看著她說:“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那就是不喜歡了,寧宛致心說。

“那你的心上人呢?你不喜歡她了嗎?”寧宛致自顧自擡起眼又問。

安胥之欲言又止,片刻後才說:“我不會再念她分毫。”

那就是還沒放下。

寧宛致長長嘆了口氣,一雙漂亮如同琥珀的眼睛輕輕眨啊眨,纖細的少女站在林間如同卓然而立的長鶴。

“我不能嫁給你。”寧宛致說。

寧宛致問他:“你是因為謝侯府上的事情,所以想娶我嗎?”

安胥之垂下眼簾,腦海裏浮起從長街走過,聽到茶坊裏的人議論侯府事情的場景。

他們添油加醋,把寧宛致說得肮臟不堪,流言是一把無形的劍,將人戳得百孔千瘡。女子的名節何其重要,寧宛致卻因救她而鬧得名節盡毀,他心中猶如刀絞。

“你因為對我的愧疚,所以想娶我。”寧宛致的嗓音清淡了些:“那我豈不是成了挾恩圖報的小人?”

“不是。”安胥之看著她,看她琥珀色的眼睛:“我是自願的。”

“那也不行。”寧宛致還是搖搖頭:“跟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成親,好難受啊,小四郎。”

她擡頭,對上安胥之的目光:“我才不要恩情和愧疚捆綁的姻親,我也不要做拆散你和心上人的惡人。那天就算不是你,我也會那麽做。更何況,我們說好了要做朋友的,為朋友兩肋插刀不是應該的嗎?”

“我知道現在有很多人都在說我的壞話。你、你不要往心裏去,我才不在乎他們怎麽說,他們愛說就說去吧,反正不疼不癢的。再說了,我馬上就要去梅州了,梅州的男人才不在乎這些風言風語,我一定可以嫁出去的!”

安胥之靜默地聽她說完,眉頭皺得更深。

“可是……”

“沒有可是。”寧宛致忽然摸出腰間的九節鞭,往他臉上一揮,長鞭從安胥之的臉側一掃而過。他只覺頰邊火辣辣的疼,下意識擡手撫了把,觸到幾滴鮮血。安胥之或是未料到寧宛致會突然打他,隨即擡眼定定地望著她那張有些局促的白皙的臉龐。

寧宛致握著鞭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皺了皺鼻子:“你不是覺得虧欠我嗎?你以血相償,以後你就不再欠我什麽了。”

安胥之忽然不說話了,任由臉頰上的血滴到月白色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