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李文簡隔著人群與淩亂的院落與昭蘅對視,看到杏花紛紛揚揚落在她身上。

忽地就想起,承安五十四年春,他陪昭蘅看的最後一場雪。

彼時他與昭蘅剛從江南回來不久。她少時不侍神佛,到了老年卻信起這些來,從江南回來後便與他一起居住在雲霧山的佛寺之中,日日看經論道。

承安五十四年的春來得很早,二月初京城裏便百花競開。半個月之後一場突如其來的雪,摧得枝頭俏麗凋零大半。

那一夜他們正在寺中譯經,忽聞外面風雪聲起,她心血來潮拉著他出門踏雪。

他提著琉璃燈,與她將佛寺踏了個遍。他們在金頂之上還堆了個雪人,臨回禪房時,阿蘅挽著他的手臂,踏著沙沙細雪,笑著說:“我上輩子肯定做了好多好多的好事,這輩子才能遇見你。”

她銀色的長發在雪色中泛著光澤,那雙眼睛卻如青年時明亮澄澈,“所以我這輩子努力地做好事,下輩子我還想遇見你。”

李文簡從不信來世今生,他只著眼於眼下,但是為了阿蘅,他竟也願相信來生。

他當著滿天神佛對她說:“我自認此生功德無限,願以此生之功,換你我余生無虞,不受病痛所苦;換你我來生再相逢,續今生之緣。”

半年後,她在睡夢中死去,結束她跌宕又傳奇的一生。

彼時他們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父母,二十多個孩子的祖父母。他親自為她操辦後事,讓她在最珍視的親人的陪伴下毫無牽掛地離開。

次年春,他也在睡夢中隨她而去。

再睜開眼時,李文簡竟然回到了自己少年時。

他才十四歲。

*

昭蘅聞言眼淚差點沒掉出來,跛足大夫怎麽可以出賣自己!她是幫了他不錯,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殺人犯,更不知道他讓自己喝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藥是幹什麽用的。

所有人的目光直直朝她看過來,她辯解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裏。

她想起兩年前到村子裏打打殺殺的官兵,揉揉泛紅的眼睛,轉過身就往外跑去。

可是路太滑了,她剛跑兩步,就一頭栽倒在泥地裏。

牧歸闊步追上來,拎著她的衣領逮小雞一樣將她捉起來,然後丟到李文簡面前,眉毛一挑,邀功似的道:“她想跑。”

李文簡看著昭蘅爬起來揉了揉膝蓋,眉頭就輕輕皺了起來,一向溫和的面容上添了幾絲冷。

“她看上去只有六七歲,能做什麽?”安元慶站在李文簡身後,看著昭蘅,眉頭擠出溝壑,腳上更用力地踩跛足大夫的肩背,“你這家夥想讓拉她給你墊背?”

“舅舅。”李文簡提醒他,“再待下去,恐怕引起恐慌。”

安元慶揮手,示意人押著王仲離開。他又看了眼昭蘅,問,“這個小孩怎麽辦?”

李文簡抿了抿唇,忍住沒去看她:“既然是王仲招認的同黨,先帶回府上盤問清楚再說。”

昭蘅猛地擡起眼睛,慌亂地看向他說:“我沒做壞事!”

李文簡看到她戒備又小心的眼神,心中又酸又澀。他多想立刻將她抱在膝上,告訴她,他知道她是個好人,沒做壞事。

可是他不能,現在他們是陌生人,她還只是個八歲的孩子。

那些屬於他們的美好回憶只有他一個人記得。

她不記得他們之間的一切,也不曾經歷過那麽多非人的痛苦。

於他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運。

“你別害怕,跟我們去一趟,若是沒事,我會送你回來。”李文簡蹲下身,拿出帕子去擦她臉上的泥水。

昭蘅的眼睛泛著紅,忍著淚沒讓自己哭出來,她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弄臟他白色的絲帕,於是偏過頭躲開他的觸碰。

“真、真的嗎?”

李文簡笑了笑,擡手揉了揉毛茸茸的頭頂:“真的。”

*

昭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雙圓圓的眼睛睜著好奇地到處看。這座房子真漂亮,門窗上雕滿了好看的花紋,窗紙薄如蟬翼,飛絮般的花影從窗前悠然飄落,臨窗的軟榻上衾褥幹凈雅潔,浸染著淡淡的香氣。

榻邊是一張小圓桌,桌上擺有一盞八角團福銅爐,升起冉冉香氣,好聞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旁邊還有幾碟點心,散發著特有的香味,勾得她腹中饞蟲直叫。

她早上只喝了一碗豆湯面就上山了,一直到這會兒還沒吃東西,早就餓得饑腸轆轆。她看著桌上的糕點,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舔幹涸的嘴唇。

她伸了伸手想拿一塊糕點嘗嘗,忽然想起奶奶教導她的話,不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咽了咽口水,又乖乖坐了回去。

正是這時,門外響起陣腳步聲,昭蘅立刻看向門外,是抓她回來的那個人來了。

李文簡推門而入,一眼就看到坐在高凳上的昭蘅,她兩只眼睛有點紅,鼻頭也是紅紅的,看樣子剛剛哭過。一對上他的目光,她馬上挪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