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倪霽托住譚樹垂下去的腦袋,把他放平,確保他能夠睡得久一點。

又在水池裏把那個加了料的杯子洗幹凈。

他熟練地完成這一切,神色平靜,甚至沒有一絲情緒上的波動。

譚樹以為自己還是當年學校裏的那個哨兵,傲慢又單純。

但其實在北境哨崗的這些年,他比任何人都成長得快,都改變得多。

從前不擅長或者不會做的事,如今早已得心應手。

倪霽安置好被他用藥放倒的譚樹,觀察了一下環境,走出去鎖住休息室的大門。

他脫掉自己的外套、襯衫、和靴子,把它們折疊好,放進櫃子裏。

只穿著貼身的黑色工字背心和緊身長褲。他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把一把薄薄的匕首咬在嘴裏,最後用一塊深色的毛巾,把自己的頭發包起來,緊緊紮在腦後。

收拾好一切,他擡頭茶水間的屋頂,伸手卸下通風口的百葉,手指發力,像一條遊魚似地,整個人便鉆入了屋頂的通風管道中。

伯爵府氣派非凡,哪怕連通風管道修得很寬。

倪霽這樣高大的哨兵爬行在裏面都不顯得困難。難的是一路上不能發出一點哪怕細微的聲音。

在這整個府邸內,此刻有無數的哨兵在通行。

哨兵是擁有敏銳五感的生物。

幸好,已經開始的喧鬧宴會為他的行動打上了很好的掩護。

倪霽將力度集中在指腹和腳尖,輕巧得像一只貓,悄無聲息地爬行在昏暗的管道中。

他把自己的感知最大限度地釋放出去,幾乎覆蓋了大半府邸。

他知道這很危險,這樣的窺視行為,很容易觸碰到誰的神經,被人發現。

所以必須全力以赴,分外精細和小心翼翼。提前探知一切,提前避開那些最強大的哨兵所在區域。

過載的感知讓他感到腦袋隱隱生疼。

每一步都像走在刀鋒上。

但沒關系,倪霽舔舔嘴唇,這樣才有活著的感覺。

在他的腦子裏,牢牢記著一張伯爵府邸的建築設計圖。

那是他來這裏之前,就費力找到,並反復記憶刻在腦海中的地圖。

如今,那張圖跟他向外延伸擴散的知覺重疊驗證,讓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到了此刻。他是深海中的獵手,饑腸轆轆地蟄伏許久之後,終於聞到了獵物的味兒。

於是從那深淵中遊出來,靜悄悄地向著黑暗中的獵物撲去。

一路上,倪霽聽到很多說話的聲音,感覺到許許多多在他腳下走動過的人。

他行動得很小心。

但他也覺得很詫異,行走了這麽久,不可避免地從那些哨兵頭上小心穿過,竟然沒有發現一點精神力警戒的波動。

那些守護帝都的哨兵們,穿著華美整潔的衣物,領取著高額的工資,正在燈光下舉杯暢飲,高談闊論。

沉迷在酒精和香料帶來的興奮中,大聲喧嘩著一些無意義的話語。

幾乎沒有人有那種身為戰士該有的警戒心。

遠遠地不如自己帶過的兵。

帝國的首都,是邊境哨兵們心中夢境一般的繁華聖地。所有生活在苦寒之地的邊境哨兵幾乎都在夢中向往過這裏。

但他們不知道,這裏只剩一層繁花似錦的殼子,內裏都爛透了。

一處不起眼的屋子裏,傳來小小的對話聲。

倪霽前進的動作頓住了。

他側耳細聽。

“為什麽給我帶綠色的禮服?”那大概是一位在伯爵府任職的士官,他正在和他的妻子抱怨。

“你難道不知道伯爵今晚也是穿綠色系的禮服嗎?我的天,我簡直想不到我會有這樣丟人的時刻。”

“我怎麽可能知道。”他的妻子小聲嘀咕,為了不在自己的友人面前難堪,她還伸手拉了拉丈夫的衣服。

倪霽聽見了衣料被扯動,以及手被甩開的細微聲響。

妻子身邊的友人起身離開,關門之前說了句,“蕓蕓,我到外面等你。”

短短幾個字,聲音平淡又清冷,卻無異於一道驚雷,在倪霽的腦子裏炸了一下。

是她?

她也在這裏?

僅僅聽見了一句話的聲音,腦海中就清晰地浮現出了那個人的樣子。

皎白的面孔,清冷的神色,一路分開人群,踩上高台,站到自己面前的人。

在那間被關上門的屋子裏,哨兵接連不斷的抱怨聲還在傳來。

“我都說了,叫你少和她來往。”

“那就不是個正經的向導。”

“被江家退婚了。”

“我可不希望我的妻子,變成那樣的人。”

……

但倪霽無心再聽,他的注意力忍不住跟上那緩緩走在屋外的人。

她端起了一杯水,

她走到了池塘邊,

她坐在水邊看那些睡蓮,

因為聞到了一點淡淡的花香。

她舉起了那個杯子,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