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臨安的雪與雨夾在一起, 纏纏綿綿下了一場。除了地上濕漉漉,鳳凰山蒼翠依舊,只在山巔留有些許的白。

門簾掀起一小角, 濃郁的臘梅香氣霸道而熱烈, 直迎面撲來。

宮女綠枝手捧著一束嬌嫩明黃的臘梅進屋, 來到趙金姑面前,舉起梅枝笑盈盈道:“長公主,皇後娘娘差人送了來, 說是長公主屋子裏太寡淡, 熏香過於匠氣,吩咐小的給長公主用臘梅熏衫裙。”

趙金姑轉過頭看去,順手合上了許久都未翻動的書。書中杜工部的詩詞, 在眼前閃過。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趙金姑不置可否,隨意輕點了下頭。

綠枝習慣了趙金姑的冷淡, 她好伺候, 平時一整天都可以不說話,幾乎足不出戶。最多的時候,她獨自坐在暖廡中, 透過窗欞看山上的青松。

有時候,綠枝以為趙金姑也化為了一株青松, 沉默, 冷寂。

綠枝想起黃尚宮的吩咐, 她將臘梅放在了熏籠中,取了朱紅緙絲抹胸, 雪白十六幅金絲繡蝶襦裙搭上去。

趙金姑生得文秀,加之太過內斂文靜, 得在裝扮上明艷些。

梅家塢的梅園,花開得正盛,貴人們爭相前去遊玩賞花。趙金姑與楊三郎楊存照的賜婚旨意已下,彼此還未曾相看過。

借著賞梅,兩人能遠遠見上一面,年後由禮部開始過六禮操辦親事。

沒多時,黃尚宮也來了,指揮綠枝其他宮女一起伺候趙金姑更衣梳妝,在她眉間仔細點了花鈿。

前朝盛行的花鈿,到了本朝因為皇帝士大夫們喜歡淡雅素凈,秾艷的裝扮不時興了,逐漸消失。

不過小娘子們自從拋棄了帷幕之後,連著裝扮也變了,她們不理會時興,只管照著自己的喜好來。

筵席上,經常能看到小娘子們不拘一格的穿戴。

只在頭上挽起簡單的發髻,其余頭發披散在腦後,以前會被視為衣冠不整。仿著前朝女郎男裝出門,著一身寬松輕便的長袍,拋棄了蹀躞,腰間只束著玉帶。

至於蹀躞——

小娘子們隨心所欲的裝扮,與蹀躞有一定的關系。

出自清河郡王府的張小娘子言語犀利,對此曾道:“郎官們七尺寬腰,腹如扣了鼎大缸。蹀躞上掛著琳瑯滿目的玉,符袋,荷包,印章等物,尊貴是尊貴了,就是走來叮叮當當,好似那貨郎將挑子掛在了腰間。嚯!不得了,真是比拜帖還管用,身份全掛在了腰間。”

張小娘子的話,得罪了一大片膘肥體壯的權貴們。與之對罵又自降了身份,他們紛紛上折子,參揍張俊管家不力,家中小兒信口齒黃。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張小娘子在拐著彎罵他們腦滿腸肥,這群小娘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不遵守禮法規矩,還愈發肆無忌憚,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張小娘子是張俊胞兄張保之女,張俊被調往了襄陽鎮守,府中由名妓小妾章氏掌中饋。

張小娘子倒並非看不起章氏,她是替郁郁而終的大伯母江氏打抱不平,不聽章氏的管束。

張俊出生貧寒,江氏亦是小門小戶,年少結縭。他發達之後,就嫌棄她上不得台面,嬌美妾室一個個往府裏迎。

自從張俊開始打仗之後,張府就一天比一天富有,最不缺的就是宅子,不擔心住不下。

章氏管不到張小娘子,也不敢管她。張小娘子的親娘亦管不了,張保也跟著去了襄陽,在府中她幾乎能橫行。

趙構壓著了對張俊的彈劾,一是因為張俊手上的兵,二是因為心底那點不可言說的小心思。

看到張保的獨女如此桀驁不遜,被趙佛佑的忤逆,好似無形中找到了同伴。

瞧,誰府邸中沒個不孝女。

臨安城從貴女們開始,在無形中埋下了抗爭的種子。

趙金姑是秦國長公主,必不能被其他小娘子比了下去。她的眉間,是一只極小巧精致的蜻蜓。

盡管趙金姑枯坐在妝奩台前,木呆呆面無表情,貼上花鈿,她整個人就靈動鮮活了起來。

黃尚宮站在身後望著銅鏡,由衷誇贊道:“長公主真是美,讓小的都看得挪不開眼了。這花鈿是皇後娘娘親自勾勒圖畫,吩咐作匠監打了來。娘娘是真疼長公主啊!”

銅鏡裏盛裝的小娘子,仿似磨喝樂娃娃,任人捏出來,妝點。

趙金姑長睫終於顫動了下,斂下了眼瞼。

宮人進來回稟,車馬已經備好。黃尚宮領著綠枝,一同伺候趙金姑出門。

梅家塢梅園離大內不遠,馬車行駛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便到了。

路上車馬喧囂,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們,不懼嚴寒,說笑著打馬經過。路過開放的梅樹,伸手采一枝,插在歪戴的襆頭上。

到了梅園前,園子前已經停了許多輛馬車。園子以前本屬於臨安一富紳,金人入侵時,富紳遭了難。如今園子落在了趙構手中,成為了皇家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