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冬日雨夜, 伸手不見五指。

打更的更夫也躲懶,隨意嘟囔了幾句,哆哆嗦嗦從街頭走過。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停在了大理寺旁的巷子口。

三更過後, 早市未開, 夜市早已散場,連野狗都睡著了。除了雨,街頭巷尾萬籟俱寂。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伴隨著雨聲一起朝馬車走近。燈籠在夜色中散發出微弱的光, 勉強照清腳下的路,待來到了馬車跟前,車門輕輕拉開, 燈籠朝上提了些,一張男子的臉在光下一晃而過。

一只手臂伸出來拉住男子的手臂,他回過神, 趕緊鉆上了車。從馬車裏, 傳出一道低低的女聲:“都處理好了?”

提著燈籠的漢子答:“某辦事娘子放心,大理寺刑獄的手段向來了得,人都腫得不成形了, 身形相近,年紀相似, 任最老成的仵作, 都不一定能驗出來。再說, 誰去驗啊!”

大理寺死了犯人,又是巴不得趕緊處置的犯人, 總要掩飾一二,不宜大張旗鼓。權貴們嫌晦氣, 能用余光瞄上一眼就是恩賜,哪會仔細查。

馬車裏沒再說話,遞出了一只布袋。

漢子興奮地伸手接過。布袋沉甸甸,他將燈籠夾在腋下,迫不及待扯開系結,拿出金塊一一咬了核實後,將布袋包好往胸前一摟。滅了燈籠,佝僂著身子沒入了黑夜中。

馬車迅速駛離,在街巷兜轉了幾圈,來到了青河巷。

洪夫人焦急在門口等候,張二郎媳婦在旁邊攙扶著她,不時幹巴巴勸慰一句,她的眼底也一片青色,掩飾不住的焦急。

張大郎緊貼著門,聽到聲響,將門打開一條縫瞧去,頓時神色一松,回頭驚喜地道:“阿娘,回來了!”

洪夫人忙小跑著上前,馬車停下,張二郎與張小娘子先後下車。他在車上已經收拾了一下,依然憔悴不堪,哽咽著叫了聲阿娘。

張小娘子見他們哭成一團,心中也跟著難過不已。不過,此時不是敘舊情時,她拉上二嫂,道:“二嫂嫂,你快去叫上大嫂侄兒們,馬上要天亮了,趕緊出城去!”

洪夫人放開了張二郎,淚眼婆娑看向張小娘子,所有的話,全部化作了聲哀哀的哽咽:“我的嬌嬌!”

以前張小娘子最恨有人喚她嬌嬌,嬌娘。這輩子,不知還能否活著相見,還能否聽到阿娘再喚她一聲,她眼裏迅速溢滿了淚,面上卻擠出笑,應了聲。

嫂嫂們帶著兒女們來了,馬車已經排好,張大郎幫著安排他們上了車。孩童們最大不過五歲,稚子不知離別恨,被從溫暖被褥中抱出來,哼哼唧唧了幾聲,埋在乳母的懷裏,繼續香甜睡了去。

張小娘子從頭到尾檢查過,仔細叮囑著車夫。張大郎默默跟在她身後聽著,道:“妹妹放心,我在呢。快到城門前,就將“刑”氏的車幡掛出來。”

馬車頂上的車幡有規制,不同等級掛不同顏色的車幡。刑氏是外戚,車幡便是左邊朱紅的冠蓋,為了突出身份,懸掛“邢”氏標牌。

天已經蒙蒙亮了,城門即將開啟。幸虧下雨,街頭巷尾人不多,他們的車馬,一路順暢駛到了東城門前。

守城的兵卒見到刑字,連問都不敢多問一句,趕緊恭敬讓到一旁。

車輪滾滾,駛出了臨安城。洪夫人有一肚皮話要對張小娘子說,面對著家族興亡,生離死別。所有的話,就像是一塊巨石堵在了嗓子眼,說不出口也沒功夫傾訴。

馬車快駛出城門洞了,洪夫人掀起車簾,悄然往後張望。張小娘子那輛青桐馬車,靜靜停在街邊的雨裏,痛得她的心被剜去了一塊般,淚流滿面。

洪夫人見過國破家亡,家族的興衰。秦檜與王氏一族,從權傾朝野到覆沒,不過頃刻之間而已。秦府與王府門前冠蓋雲集的車馬,重新奔向了新崛起的新貴。

張大郎忠厚,張二郎比張大郎還要忠厚。忠厚這時一點都派補上用場。惟有張小娘子,在清河郡王府的大廈將傾前了,妥善安排,將他們全部送走。

只留下她一人,在臨安面對著即將到來的風雨。

洪夫人勸她跟著一起走,或者自己留下來陪她。

張小娘子笑道:“阿娘,你去吧,別讓我忙的時候,還要操心你。再說,我這時候不能走,得留下來做一些事,你們才能留在北地。不然,你們難以在北地容身。”

張俊已死,就憑著他貪下的那些良田財物,他們到了北地,也是有罪的逃犯。

張小娘子還小時,洪夫人疼愛她,經常不假乳母之手,夜裏親自帶著她入睡。她晚上睡得不老實,洪夫人總是隔一陣便會醒來,關心她可有踢被褥。

雨落在車頂,沙沙沙作響,仿佛洪夫人夜起時,被褥衣衫摩挲發出的聲音。那時候,她總會撅撅嘴撒嬌,洪夫人便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哄著她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