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許芳菲沒有深思那只帶著陳年彈痕的手。

她上了樓,從校褲褲兜裏掏出鑰匙,摸黑打開門鎖。

聽見開門聲,在廚房裏來回踱步的喬慧蘭終於松了口氣。她系著圍裙三步並作兩步走迎出來,問她:“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晚?我正準備給楊老師打電話。”

七十年代的三居室,室內設計並不算合理。說來有點滑稽,套內八十平的屋,整個房子,占據最大面積的居然是廚房。廚房外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連接著地面只有幾塊瓷磚大小的衛生間。

老房子東西多,客廳擁擠,喬慧蘭步子又急,一不留神便絆倒了堆放在沙發旁邊的紙房子。

“老師拖堂,評講月考試卷。”許芳菲邊回答,邊彎下腰,伸手把紙房子扶正,眨眨眼,覺得有些新奇:“這款式在店裏沒有見過。媽媽你新做的呀?”

“我在電視上看見的,三層小洋樓,還挺好看。這幾天店裏沒什麽生意,我就一直在糊這個。”喬慧蘭說著頓了下,又道:“月考成績怎麽樣?”

許芳菲回答:“總分624,排在年級第十。”

“好好好。”喬慧蘭面上浮起笑色,緊接著便回身忙顛顛地給女兒熱飯去了。

許芳菲背起書包走到外公的臥室前,擡手敲了敲門,砰砰兩聲,“外公。”

外公臥病在床多年,雙目已經有些渾濁。但在看見許芳菲身影的瞬間,老人灰寂的眼睛裏還是浮起了一絲光。他笑著朝她點點頭,“快去吃飯。”

許芳菲把書包放回自己屋,接著便坐回餐桌前吃她的晚飯。

“念高中了,正是用腦的時候,多吃點。”喬慧蘭端起盤子,直接把切成塊的紅燒魚撥進許芳菲的飯碗裏,“明天媽媽再去買點蝦。”

客廳裏的燈泡閃爍兩下,忽然黑了。

喬慧蘭站起身,抄起晾衣架嫻熟地在燈泡上戳兩下,左右晃晃,整個屋子霎時重回明亮。

“過兩天還得去買個燈泡……”喬慧蘭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坐到沙發上拿筆記賬,記著記著,她筆尖停住,擡頭看向許芳菲,“菲菲,你想不想要一個手機?”

許芳菲剛把魚肉悄然夾回盤子裏,搖搖頭,“暫時不需要的。”

喬慧蘭便不說話了,繼續在本子上算來算去寫寫劃劃。

許芳菲目光看向喬慧蘭。老燈照耀下,媽媽瘦小的身影好像更小。那張原本姣好的面容在歲月磨礪下顯出了滄桑與憔悴,鬢角隱隱可見幾絲白斑,交橫在黑發之間,像拓著幾粒雪。

許芳菲清楚這些年媽媽有多不容易。

那樣柔弱的一雙肩,扛起了整個家。更可貴的是,生活的風霜雨雪沒有消磨掉媽媽骨子裏的樂觀柔韌,也沒有剝奪媽媽愛的能力。恰恰相反,爸爸去世後,媽媽給予了她加倍的鼓勵和疼愛。

許芳菲收回視線,往嘴裏扒拉進一大口米飯,認真咽下。

她在心裏默默祈禱:

時間呀時間,麻煩你跑得再快一點。

等我考上大學,參加工作開始掙錢,我媽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

這晚種種如舊,包括樓下男女幹柴烈火一波一浪的纏綿。

次日一大早,天還未亮,許芳菲便從睡夢中醒來。在被窩裏翻了個身,看一眼桌上鬧鐘,竟然才六點二十。

許芳菲家離學校很近,走路也就十五分鐘,所以她的鬧鐘每天都會在六點五十分準時響起。

太早了。

許芳菲含糊地嘀咕了句什麽,閉上眼,準備睡個回籠覺。

滴答滴答,鬧鐘殼子裏的分針溜過一圈。

好吧。

睡不著。

許芳菲認命地從床上坐起來,撓撓睡成雞窩的腦袋,穿鞋下床,徑直走向衛生間去洗漱。

她把牙刷塞進嘴裏,迷迷糊糊地擡起眼。

窗外的天地朦朦朧朧,像是籠了一層黑色輕紗,天空的顏色是種偏深的藍,介於明與暗之間,潔凈得沒有雜質,那迷蒙霧氣一直往遠處蔓延,蔓延,連接著最東方處還沒露臉的朝陽。

許芳菲看著外面的天空發了會兒呆,埋頭漱口。

就在她吐出泡泡水的下一秒,忽的,一陣開門又關門的聲響扯碎了靜謐安詳的清晨——吱嘎,嘣。

緊接著是一陣腳步聲。散漫的,隨意的,踏著修築於八十年代的樓梯在下行。步伐不緊也不慢,卻一點不顯得虛浮。

三棟二單元的所有住戶,許芳菲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她在這兒生活了十多年,還沒見過哪家有人這麽早就出門。

莫非……

鬼使神差般的,許芳菲腦子裏飛快閃過一幅特寫鏡頭:握著門把的一只手,白皮膚,長骨節,手背處一枚子彈槍傷,好比利刃畫丹青,風雅又恣意,是手主人刀鋒嗜血的烙印。

鴉默雀靜的晨,那陣腳步聲顯得格外真切分明。

許芳菲再次擡高視線。曙色熹微,一道身影走出了她所在的單元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