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絳紗衣,玄色履,不緊不慢,向她走來。

元貞。

明雪霽起身就往外跑,看見珠簾外侍婢平靜的臉,猝然又站住。

她還沒有和離,她如今還是有婦之夫,若是鬧出去被人發現她私下裏見過元貞這麽多次,他還拿著她的簪子,讓她怎麽活?

混亂之中,看見元貞一步步走近,在桌前坐下,擡眼看她。

聽見一墻之隔,計延宗隱約的聲音:“王爺今日,在府中麽?”

在府中,隔著一道墻,約見他的妻子。

這墻這麽薄,說話的聲音都擋不住,稍稍一點不慎,就會被發現。

額上出了汗,明雪霽不敢再動,也不敢出聲,看見元貞向椅背上靠了靠,長腿伸出去,懶散的姿態:“發現了?”

明雪霽一個激靈,飛快地看向門口,沒有人來,沒有人發現他們,那麽他說的,是什麽?

元貞微帶嘲諷的聲音傳進耳朵裏:“發現了,計延宗騙你。”

騙她。那在外人面前臨時裝出來的夫妻和順突然打破,露出內裏千瘡百孔的真相。心裏像刀割一樣,想哭,明雪霽拼命忍住。

元貞有些厭倦,又有些莫名的憤懣。哭有什麽用?日哭夜哭,能哭死負心漢嗎?轉過了臉:“你要和離?”

明雪霽猛地擡頭,他怎麽知道?一切都是片刻之前她剛跟計延宗說的,他怎麽可能知道?

元貞輕嗤一聲。

他也沒想到她會提和離。賢惠的女人難道不是應該打落牙齒肚裏吞,歡歡喜喜替丈夫迎新人嗎?就像,宮裏頭那個。“他說你是妒忌,忤逆?”

明雪霽腦子裏一片空白,怔怔的,點了點頭。

“狗屁。”聽見元貞淡淡的語聲。

一墻之隔,計延宗的聲音同時傳來:“王爺擡愛看重,仆不勝感激惶恐。”

狗屁。明雪霽滿腦子嗡嗡直響,天神般的元貞,會說這種市井粗話。他說的是計延宗。至少計延宗剛剛這句話,的確是……

明雪霽猛地捂住嘴,看見酒窩一閃,元貞在笑,毫不掩飾的嘲諷:“你怎麽不問問他,他說的這些大道理,他自己信嗎?”

他信嗎?明雪霽頭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怔怔地想著。

他說君子坦蕩,可他明明想娶明素心,卻不肯對她說,只讓那些人來逼她。他說寧可窮困而死,也要立身正直,可他私下裏,收了明睿的畫用來送禮。他說的那些,他信嗎?如果信,為什麽不照著做?如果不信,為什麽要讓她照著做?

想不通,腦子裏亂得厲害,幾乎快要炸了。

元貞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擡眼看她。她臉上塗的脂粉比前幾次見面都要厚,饒是這樣,依舊遮不住滿臉的憔悴。眉不曾畫,天然淡淡的黑色,眼睛腫著,眼角微微垂下,混沌的柔和。嘴唇失了血色燒得翹了皮,此刻因為迷茫微微張開,露出左邊一個小小的虎牙,給她柔和的容顏裏,添了幾分孩子氣的天真。

一看,就很好欺負。

也就難怪計家明家,所有她身邊的人,都在吸她的血吃她的肉。但她敢提和離,也許還不是無藥可救。“計延宗不會和離。”

明雪霽終於忍不住,脫口問道:“為什麽?”

他喜歡明素心,想娶明素心,她和離,為明素心騰位置,一切難道不都是他想要的嗎?

“想知道?”元貞起身,一步步向她走來。

明雪霽不住地後退,退到珠簾跟前,再退一步,就是外面的青天白日,就會被人發現,她說是看病,其實,偷偷與元貞相會。

腳後跟抵著門檻,退無可退,聽見一墻之隔,計延宗在說話:“王爺高風亮節,仆如仰高山。”

幾乎與此同時,元貞走到近前,薄薄的唇帶著雪後灌木的氣息,輕吐在她耳邊:“來找我。”

明雪霽僵直地站著,看見他瞬間放大的側顏,眉高鼻挺,峻拔如山,下一息,絳紗袍角一閃,元貞走了出去。

珠簾晃動,明雪霽大口喘著氣,看見門外匆匆走來一人:“明夫人,在下奉命為您診脈。”

聽見一墻之隔,計延宗驚喜的聲音:“王爺!”

混沌、迷亂,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兩刻鐘後。

肩輿擡回小院,張氏守在廊下,看見肩輿之上,明雪霽交疊雙手高高坐著,絲羅傘蓋投下淡淡的光影,給她柔軟安靜的臉添了幾分幽深莫測,張氏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還是頭一次以仰視的角度看這個兒媳,覺得有些怪異,來不及細想,又看見跟在肩輿後,捧著大包東西的王府侍婢,滿臉一下子堆上了笑:“哎喲,這是怎麽說的,王爺又給了這麽多好東西!雪娘啊,讓我看看都有什麽。”

肩輿上,明雪霽下意識地想要答應,忽地反應過來,緊緊閉了嘴。

既已決定了再不把張氏當成親娘,那麽至少,她該學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