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計延宗。”

這是明雪霽生平頭一次直呼他的姓名,像從來都不能宣之於口的魔咒,當真說了出來,才發現也不過如此。

“我要與你和離。”

和離。假如早晨他沒聽見,他沒在意,那麽現在,她再說一遍。他總會聽見,總會認真一些吧。

怒氣油然而生,計延宗重重一掌拍在床頭:“放肆!”

明雪霽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隔著很近的距離,看見他突然繃緊的輪廓,他烏沉沉的眼睛閃過一絲寒芒,像夏天要下暴雨的時候,突然一陣狂風,突然天就黑下來壓下來,讓人心裏怕得厲害。

可她不能怕。她還得好好跟他說清楚,若是讓他看出她在害怕,肯定會像從前那樣壓給她一堆大道理,或者像方才那樣毫不在意,當她什麽也不曾說過。明雪霽極力支撐著坐直了,不讓自己倒下去。

計延宗猛一下站起身,因為憤怒,失去了一貫的從容。他已經裝作若無其事,一個字也沒提和離,他已經給足了她面子,甚至還主動找了台階給她下,可她竟然絲毫不知道感恩,叫他的名字,跟他提和離,她怎麽敢!

“女子生而卑弱,當敬順丈夫,曲從丈夫,你幾次三番違逆我,甚至口出惡言,簡直罪不容誅!”

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樣戳在心上,明雪霽需要用盡全部力氣,才能支撐住不向他低頭認錯。心裏湧起習慣性的畏懼羞慚,耳邊卻突然響起元貞的話:他說的這些大道理,他自己信嗎?

他信嗎?

“我跟你講過七出之條,你應當還記得,”計延宗看見她眼中無法掩飾的畏懼,這讓他稍稍平復一些,“你犯了其中三條,無子、妒忌、口舌,任何一條,都能休了你。”

無子。她那可憐的孩子。心底最深的傷被重重一戳,明雪霽猝不及防,忍了多時的眼淚滾滾落下。

計延宗看見了,緊追一步:“你若是及時悔悟,我也不是能不原諒你,若是……”

於痛苦中,陡然生出憤怒,明雪霽嘶啞著聲音:“不,你休了我吧,休了我!”

休了吧,無非是再多一條罪名。只要能離開。他明知道她失去那個孩子有多痛苦,誰都能指責她生不出孩子,唯獨他,不能。

“你!”計延宗怒到了極點,理智的弦幾乎繃斷,突然冷靜下來。

憤怒並不能解決問題,這道理,他三年前就懂了。眼下最要緊的,是盡快把這件事情解決掉。元貞還在暗中觀察著他,若是連後宅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又怎麽能得他的重用?

取下架上外袍:“你眼下惡念纏身,需要靜下心好好反省一下。”

青色袍甩起來,遮住明雪霽的視線,計延宗邊穿邊往外走:“去抄十遍《女誡》。”

吱呀一聲,他關了門,明雪霽追過去,又在門內停步。

她知道女誡,薄薄的幾頁紙,成親後計延宗親手抄寫,用來教她認字寫字,後來她每次說錯話做錯事,計延宗就會命她抄寫幾遍。

他說這是女子必須明白的至理,多讀多寫,才能明白做人的道理。

明雪霽從抽屜裏取出《女誡》。最上面幾頁是計延宗寫的,一筆俊逸的楷書,她很小心地裝訂起來,加了封面。後面厚厚一摞散頁是她寫的,用的是計延宗用過的字紙,在空隙裏寫的,東倒西歪,醜得很。有些復雜的字她寫錯了,計延宗會用朱筆圈出來,一個接著一個。

現在看來,像城門口示眾的罪犯,脖子上戴著枷,白底紅字的封條。

憤懣無從宣泄,明雪霽掉著淚,忽一下,全都掃了出去。

紙張晃蕩著落了一地,墨字狼藉,夾雜著那些紅圈,明雪霽看見一個個熟悉的字句:卑弱第一,敬順之道,女人之大德,猶宜順命。

他說的這些,他自己信嗎?

計延宗快步走著。

壓下的憤怒一點點滋長回來。現在他看出來了,她並不是跟他鬧,她是真心,要跟他和離。她怎麽敢?一個無知無識的內宅婦人,竟然敢跟他提和離!

他並不準備拋棄她,他甚至還花費那麽多心思為她安排了最好的出路,他原本可以不管她的,連她的親生父親都不管她,可她竟絲毫不知感恩,居然吵鬧著要跟他和離!

簡直,瘋了。

暑天的熱風兜頭兜臉地撲上來,眼前晃過明雪霽淚眼模糊的臉,不是從前的柔和順從,帶著憤怒甚至質疑,讓他心裏發慌。

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從前她聽他說話時,都是擡著下巴仰視著他,長長的睫毛卷起柔軟的弧度,在眼尾處微微翹起,帶著種天真的、不自知的媚。她黑眼珠很大,並不怎麽沉重的黑色,專心看他的時候總有一股孩子般的信仰依賴,讓他喧囂的心突然慢下來,覺得在肮臟塵世中,擁有了一方獨屬於自己的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