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元貞又看見了明雪霽的腳。

很小,大概還沒有他的手掌大。

很白,搭在淺灰的裙裾上,像灰暗裏綻開一朵柔白的花。

很軟,放在膝上翹起軟軟的弧度,像花瓣在手裏揉透了,那塊傷就是漏出的液。

空氣有一時凝滯,啪,瓷盒掉在地上,女人慌張著站起,抓住裙擺拼命拉扯遮掩,眼裏湧出了淚。

又哭,除了哭,她還會做什麽。元貞轉開臉,那團白始終不曾消失,晃啊晃的,只在眼前來回。

那天在山洞裏,是濕的,踩在他腳面上,踩得他的絲履也濕了,微涼,輕得像落葉般的份量。上次不是濕的,搖晃著,從床邊垂下來,沒有次序的,上上下下搖晃。

元貞退開一步:“躲什麽,又不是……”

後半句話他沒說,明雪霽卻猜到了,又不是沒有看過。眼角噙著淚,有一瞬間很想放棄掙紮。

他說的對,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了。這樣的掙紮羞恥又有什麽意義呢。守節貞烈都是計延宗教給她的,可計延宗自己,就是一個謊言吧。

然而身體不聽使喚,依舊瑟縮著蜷起,躲在床腳,又拽著床單遮掩住自己。卻又突然看見襪子,方才脫下時隨手放在椅背上,白布的襪子,洗過太多次已經發黃,打著補丁,像醜陋裸露的瘡疤。

像被熱油燙了一般,明雪霽遮著床單沖出來,一把扯下。

屋裏死一般的寂靜,片刻後,聽見元貞極輕的笑聲。

很低,跟從前那種嘲諷的笑不一樣,像山風漫過松樹林,沙沙的響動,有松針冷冽的氣味飄散。明雪霽羞恥得幾乎要死過去。

模糊的視線裏,看見絳紗袍的一角微微一動:“你想背著計延宗,讓明睿和張氏替你寫和離書?”

驚訝過太多次,此時聽來,有種認命的麻木,明雪霽低著頭縮著身子,一句話也沒說。

又不說話。每次看見他都像老鼠見了貓,就好像他能吃了她還是怎的。元貞拖過椅子坐下:“計延宗不會和離,明家也對付不了他。”

有一刹那很想問他為什麽。為什麽這麽關注這件事,為什麽他說的話一次兩次都應驗了,靈得讓人絕望。

元貞聞到了很淡的,藥的氣味和一種說不出的香,余光瞥見床頭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色彩黯淡打著補丁,但都很幹凈。作為一個鄉下窮女人,她有些不一樣,從前打仗時他見過窮鄉僻壤的女人,破衣爛衫,從頭到腳都有一種不在乎的麻木邋遢。

椅子不大,元貞身量高大,坐著便覺得有些擠,向後靠了靠伸開兩條長腿:“為什麽不來找我?”

藥早就吃完了,以計延宗對他的極力巴結,但凡她提一句,計延宗必定會放她出來,再用她做借口求見他。他有無數個法子能拉她出苦海,可這個被三貞九烈裹住腦子的蠢女人,愣是不肯開口。

明雪霽還是沒有說話。藥吃完了,她有點疑心是元貞猜到了計延宗可能會禁她的足,特意開這麽少的劑量,給她理由找他。但是她不能找。前面那幾次她都是沒有辦法,如果她主動去找他,那就是她自己有問題。

她要清清白白和離,計延宗有二心是他錯了,可她不能同流合汙。

元貞沒等到她的回答,慢慢地,擡起了眉。還從來沒有哪個人敢這樣,一直不回答他。皇帝也不敢。他從來都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說話。”

聲音不高,卻帶著泰山壓頂般的氣勢,明雪霽一個哆嗦:“我……”

“雪娘啊,”張氏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來,“你兄弟一會兒就來。”

慌張得說不出話,明雪霽拼命打著手勢,示意元貞離開。

元貞看見她揮動的手,袖口褪下來一點,露出一截手腕,很細很白,他記得,也很軟。心底驀地一動,元貞默默看著,一動也沒有動。

門外,張氏的聲音一聲比一聲近:“雪娘啊,你在屋裏嗎?怎麽不吭聲?”

對面,女人哀哀望著他,無助,可憐。

元貞眸色更深:“想讓我走?”

“別!”看見她飛快地跑來,擺著手,幾乎讓他疑心她想來捂他的嘴,然後那手猝然止住,她一張臉漲得通紅,眼角浸出淚水,停在他近前。

軟弱膽怯,讓人怒她沒用,又隱隱的,生出一絲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

“雪娘?”張氏模模糊糊聽見了,“你在跟誰說話?”

“沒,沒,”明雪霽語無倫次地回應著,“就我自己。”

就她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被人發現。不然她怎麽和離?他們肯定會潑她一身臟水,說她從來都不安分,她清清白白一個人,從此就要掉進泥坑,一輩子再也爬不出來了。

耳邊聽見冷冷的嗤,看見元貞唇邊深陷的酒窩。

他又露出了那種嘲諷的笑。笑什麽,笑她說謊?笑她表面貞潔背地裏見別的男人嗎?明雪霽心裏突然生出一絲怒,不多,但是尖銳,她為什麽說謊,不都是他逼的嗎?有一刹那攥緊了拳,帶著憤怒瞪過去,對上他不怒自威的臉,心底一陣怯,忙又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