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拜訪故交的路上

把買來的中小學教材送到明莊, 珍卿和三哥翌日便離開江平,但不是打道回海寧。三哥有個叫孟震遠的老朋友,聽說最近從外地遊歷回來, 三哥想見一見經年未見的老友,幹脆趁便向古水鎮走一趟。

他們在南下列車的二等車廂坐著, 三哥在那看時事經濟類報紙, 珍卿寫了一會兒小說, 開始看英語版的《陰謀與愛情》。蕭老先生同時教她德語、英語, 暑假前一個月重點學德語, 珍卿把德語版《陰謀與愛情》全背下來。此番出行前蕭老先生特意交代,叫珍卿對照德文版看英文版,感受語法用詞等的異同之處。珍卿自覺從對照學習中受益匪淺, 學習語言竟能是如此簡單的事。

這《陰謀與愛情》的後面,女主角因愛情不順露出死志,她父親用這樣的話語警告女主角:

主啊, 我不再替你照看這個靈魂!去吧, 你想幹什麽幹什麽。去為你那個大個青年作出犧牲, 你的魔鬼會因此歡呼狂叫,你的天使卻將退避三舍。——去呀, 背起你的全部罪孽, 並且將你最後的最可怕的罪孽加上(指自殺)……

珍卿從前看戲劇覺得人物都是話癆,說個話嘮嘮叨叨不說, 還上天入地不著邊際, 一會比喻一會誇張, 一會上帝一會魔鬼, 演員就像個瘋漢似的在舞台上亂跳亂叫。可是珍卿現在明白, 誇張的語言和動作都是為了強調沖突、表現人物。她現在看這一類戲劇, 已經能被它誇張的語言帶進去,已經能為愛情走向絕境的主角感到悲哀,也能為一個痛苦無奈的老父親感到淒涼。

珍卿正琢磨戲劇的寫作手法,哪些能用到小說寫作中,忽聽一個同車廂的客人講他的一段奇遇:他說他有一回進山收取貨銀,走到半道上跳出來一只大老虎,好家夥,他當時嚇傻了完全不能動,誰曉得那吃人的野獸也怪氣,跟他幹瞪一會眼,忽然嗷嗚一聲,自己扭頭跑了。這種九死一生的經歷太玄妙,他覺得準是哪路神佛保佑了他,他回到家才曉得,他娘子夢見他在外面遇險,三天三夜地燒香祈禱,拜的是釋迦牟尼佛、觀世音菩薩……

那位客商講了一段玄妙故事,有人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神佛之事不可以隨便褻瀆。乘客們順勢討論起各種信仰。先是說著各種民間和宗教信仰,然後就論到不同“主義”的信仰,又說到江州南邊三省交界之處,蘇維埃的人在那一片鬧得真厲害,他們在當地殺了不少人來著,說什麽河的水都給染紅了。圈地收租的、開當鋪的、放高利貸的,這些人都紛紛往他們北邊逃難來。

有個客商頗為驚駭地說,他老家就搭在蘇維埃地盤的邊上,到處都貼出告示、懸出賞格,說要是誰捉到蘇維埃此人,無論死活都賞五萬塊銀洋呢。

五萬塊錢的賞格可是真不少,不少人在那唏噓納罕,這個叫“蘇維埃”的人究竟何方神對,怎麽跟大鬧天宮的孫猴子一樣,上天入地這麽能鬧騰呢?

珍卿越聽越哭笑不得,跟三哥握著手搖頭暗笑,能坐在二等車廂的乘客,基本上是有一定財力的人,但還有人能夠無知到這地步,不得不說公民黨愚弄民眾愚弄得很成功。

但車上不盡是愚昧無知的人,當其他人熱火朝天地議論“蘇維埃”這個“人”,忽有一個文質彬彬的人氣惱地說:“蘇維埃他就不是個人,你們真會亂彈琴!”不過可能礙於人多眼雜,他的話語戛然而止,有不明所以的人還關心他:“怎麽,你家也有人叫蘇維埃給禍害了?!”那個文質彬彬的人看向問話的,然後“唉聲嘆氣”的扭過頭,最終也沒有再多說什麽。但有些乘客就興致盎然,想打聽“蘇維埃”怎麽禍害他的。有其他人實在看不過去,就解說“蘇維埃”是社會黨建的政府,是一種代議制的組織形式,據他們說是代表工人農民的利益……

順著“蘇維埃是怎麽回事”的話頭,剛才一個沒有加入話題、一直輕輕哼唱京劇《垓下歌》的人,這時也閑閑地加入議論:

“諸位,不管那‘蘇維埃’是不是個人,依在下看都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諸位試想一下,從古而今戲文裏的主人翁,哪個不是英雄美人、才子佳人,拿著鋤頭揚釵的土農夫,拿著扳手錘頭的做工的,諸位想一想,叫那些臟不拉嘰的土孫到戲台上做主角兒,誰願意瞧他們啦?!戲台子都得塌了……”

說得一車人嘩然大笑,很多人附和著他的意思,說他講得十分在理。

珍卿不由微微苦笑,代表無產者利益的一群人,確實不容易被既得利益者認同,這個其實也沒有什麽。很滑稽的是,一般民眾對於革命、主義其實很麻木無知。那些身在局中的艱苦奮鬥者,舍生忘死地想實現自己信仰的主義,可別人連他們是人是東西都不曉得,其實也根本不看好、不在乎。三哥拉著她的手,兩個人默默無言地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