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姑侄相見難相親

正在欺淩窮苦老媽子的jì女喜眉, 被龜奴劈頭蓋臉的兩巴掌打懵了。其實這龜奴也是不上台盤的下九流,卻正正被掌事命令管著她們,行市好得臉的姐兒們, 這些狗奴恨不得給她們洗纏腳布,對她這種沒行市不掙錢的就能胡亂打罵。喜眉瞪向剛爬起來的紅姑, 對這龜奴卻是敢怒不敢言, 縮著脖子踩著碎步狼狽走了。

這龜奴扭臉卻對紅姑堆起笑臉, 拉著從未被他放在眼裏的老媽子, 喜氣盈盈地說道:“景媽媽, 小的這廂給你道喜,您老的大喜事來了。”

景紅姑警惕而麻木地站著,垂首斂目地放輕她的呼吸。她自打在娼家開始走下坡路, 曾因多看某個紅牌一眼,就被人關著餓了兩天,也曾因侍候piáo客洗腳, 不經心打了個噴嚏, 就被人踹得半天爬不起……所以她權當自己是個死人, 並不曉得什麽尊嚴喜樂了。今天這龜奴對她格外客氣,叫她收拾隨身的衣物細軟, 隨她的新主人上岸去吧。

民國的法律明令禁止買賣人口, 不過這個法條在很多地方形同虛設,作為監督執法者的警察壓根不大管, □□本身就是人口販子, □□和警察甚至維護著人口販賣制度, 以便能夠從中漁利。景紅姑是有殘疾的人, 她若不自賣自身, 連個糊口的飯碗都找不見。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來, 啟民扶著景紅姑向山上走,到上面有兩個擡轎的力夫,扶著椅轎子在等著她。被人扶著坐到椅轎子上,景紅姑無措地捏著破包袱,茫然不安地問啟民:“大少爺,我又老又沒用,你家怎願意買我?”

景紅姑經歷過許多跌宕苦難,她曉得有句話叫“人的命,天注定”,她的命似乎從來就沒有好過。即便此刻坐在椅轎子裏被人擡著走,她也想不通她身上能有什麽好事發生。不是好事必然就是壞事了。

啟民並不詳知其中內情,但無論其間有什麽內情,都當由陸先生和杜小姐親自告知。他便告訴景紅姑到地方就知道了。他們孟家的後門進去,直入最裏頭的後院,孟家後院常年閑置,大家正好在這空曠地方講點私密的話。

珍卿沒有親自出去迎接她姑姑,三哥說最先察其性情,再決定做多還是做少。珍卿也曉得要謹慎些,便沒有表現得過分恭敬在意。

啟民扶著景紅姑走到門前,珍卿和三哥不約而同看過去。那景紅姑也狐疑看向他們,臉上神情與其說是警惕,不如說是茫然而麻木的。

物理上講物體要受到一個力,它才能開始動或者停止動。這位歷盡滄桑的景紅姑,站在門口一直沒有動。她的身體,她的神情,她的心靈,似乎都受不到一點力,都是靜止的。

看動作陸三哥似乎準備出面,但珍卿用力地扯住他,示意這件事她要自己辦。珍卿沉著地走到門邊去,表情淡淡地擺出個“請”的手勢:“嬤嬤是我的客人,我已經備下薄飲細點,請嬤嬤先上坐吧。”

啟民幫忙拉著景紅姑向裏進,珍卿再次做個“請”的姿勢。景紅姑頗為局促地坐到桌前,珍卿略顯鄭重地在對面坐下。陸三哥遠遠坐在窗前,看著小妹斟下兩杯紅茶,輕輕地出一口氣,看著對面的滄桑苦難女人,很認真地告訴她:

“嬤嬤,我曾聽家鄉的管家黎大田說起過,我離家出走的姑姑打小喜歡喝名茶禹毛尖,祖母在世時疼愛幼女,往往不惜以重金為她購得。我也覺得此茶不錯,嬤嬤嘗嘗這禹毛尖如何?”

景紅姑的神情還是空洞,珍卿再次說了一次“請”,她才遲鈍地垂下眼目,怔怔看著眼前綠幽幽的茶湯:裏頭碧綠的茶葉慢慢舒展著,它們的姿態那麽優雅自在。這景象好看得叫人太難過。

珍卿耐心地等紅姑反應,忽見她麻木無波的渾濁眼睛裏,滾出大滴大滴的眼淚珠兒。然後誰也沒有料到,她霍然捉起那茶杯,把那滾燙的茶水猛然灌進喉嚨裏。珍卿雖然心裏一驚,但並無過分關懷的舉動,只是抿著嘴默默地看著她。

仿佛燒紅的鐵鍋裏滾進三滴水,陡見一陣滋滋拉拉的爆裂動靜,但微不足道的水迅速被熱量蒸騰帶走,等那鍋底下的火一關上,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景紅姑又恢復了寡淡死寂,仿佛她就是一潭無聲腐臭的死水。

珍卿神情鎮定、聲音平和:“好叫嬤嬤知道,我姓杜,祖籍是禹州永陵市睢縣杜家莊,嬤嬤對這個地方熟稔嗎?”

景紅姑的眼睛開始凝神,默了一會兒,她用力地捏著她的手指,眼裏似有一團深邃的黑霧,珍卿看到她眼中濃重的恨意。果然是有恨的。自然了,人生落到如此境地,當局者安能無恨呢?

紅姑衰老憔悴的風塵面孔上,慘痛的表情泄出絲絲縷縷的恨意,然後垂下眼睛啞著嗓子問珍卿:“你找我想恁麽樣?”她的頭像是擡不起來,她的脊梁似被人敲斷,撐不起她生命的重量。連她的恨意都只微芒一現,然後她又只是灰敗地坐著。